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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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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子略微偏了一偏,这三个西装少年,已是挤将进来。他们一见桌上摆着稀饭,桃枝静悄悄的在床上躺着,这不能不认为人家是真病了。桃枝早就转了身子,脸向着床里。 洪主任缓步走到床边,低了头,叫了一声李老板。桃枝一个翻身,转着向外,就在枕头上,向他点点头道:“洪主任,对你不起,今天我是有到你旅馆里去的义务的,但我不料回来就病了,明天能唱不能唱,我都不知道。” 洪主任笑道:“你何必客气。” 桃枝道:“我不是客气。这个年月,十块钱说少是少,说多也就很多。有钱的人,不够买一双袜子穿。没有钱的人,十块钱,可以作两个月的伙食呀。你今天点了我十个戏,要你花了十块钱,我虽没有全得,也可以花你五块钱。单看在这五块钱分上,我也应当到你旅馆里去看看你。要不然,花钱的老爷们,未兔太冤枉了。” 洪主任听了这话,倒不由脸上一红。好在他对于演说这一件事,很有点研究,向后退了一步,笑起来道:“李老板,我有什么事得罪了你吗?你为什么把这些话来挖苦我呢?” 桃枝微笑道:“我这个人太没有良心了,你这样的捧我,我还要挖苦你。歌女们真不是东西,还有人来捧吗?” 洪主任再想说什么,孙氏已是在他们三位客面前,递茶递烟,周旋了一阵。他们自然也就把这不相干的辩论丢开,‘随便的坐下。然后问了桃枝是什么病,那处不舒服,劝她找医生弄点药吃,无甚可说,各自告辞走了。’ 桃枝在床上听到那皮鞋橐橐之声,由近而远,于是自床上跳了起来,笑道:“我真有点神机妙算吧?若不是先躺到床上去,他们来了,至少要瞎混一个钟头。我听到那皮鞋声,一直向后面走着来,我猜就是到我们这里来的。” 孙氏道:“你今天虽然躲过了,明天你再唱,他再点戏,你能够不去吗?” 桃枝笑道:“现在作事,也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,今天把难关混过去了,就算混过去了。明天是明天的事,又何必先发愁等着。” 孙氏道:“我总怕得罪了人家。吃我们这一口饭,就是靠个人缘。” 桃枝道:“我的事我自有我的打算,你就不必管了。我明天起早,还要到一个地方去,你不要吵,等我先去睡觉罢。” 孙氏何曾知道她有什么心事,因道:“好几天了,都睡得很晚,今天睡得早一点也好,不要又想着到这里去到那里去了。” 桃枝也不去理会她,果然上床去,安安静静的睡了。 到了次日早上,窗户上也只刚刚转了一点白色,桃枝就爬起床来。一听房门外,一点声息没有,想必茶房们都也未曾起床。只得重上床去,又勉强着睡了一会,听到外面一有声响,马上就起来,只要了一些温水匆匆洗漱着。茶也不曾喝,匆匆的就走出门去。她出得门来,遇到一部人力车,就坐着直向夕照寺梁秋山家来。这个时侯,太阳由东边树梢上,照到一片菜地上。两个工人,正戴了草帽子,蹲在地上挖菜。梁秋山家的大门还是虚掩着,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在门外地上找食物。桃枝一想,大概全家人都在睡觉,未免来得太早了。于是轻轻悄悄的,走到门边,用手轻轻一推开,伸着头向里一看,正犹豫着,还是进去呢?还是不进去呢? 然而就在这时,听到那正屋里面,有一阵嬉笑之声。因扬声问道:“梁先生起来了吗?” 只她这一句话,所有梁秋山家的主客,一齐挤出来了,有两个人手上,还拿着筷子。秋华抢着向前,携了她的手道:“在这样早的时侯,你怎么会有工夫出来,今天是星期日吗?学校里不上课吗?” 桃枝笑道:“我有几句话,特意来要说一说。”说时,眼光就向水村瞟了一下。然而他是很镇静,就象不知道昨天晚上那回事一样。秋华道:“来来!我们吃稀饭,你也来喝一碗,好吗?” 桃枝道:“街市上的生活,究竟不如乡下,街市上的人,以为很早,乡下人已经是吃早饭了。” 秋华道:“虽然如此,但是你们当学生的人,起来的时侯,不会比乡下人起来得更晚啦。” 桃枝望着她想说一句什么,忽然又忍回去了。走进屋来,她见桌上摆着稀饭和菜碗,一碗是腌菜,一碗是油炸豆,一碗炒黄瓜,清淡极了。正这样打量时,秋山笑道:“我们这菜,实在不便请客,但是李女士也不妨坐下来,谈谈笑笑,取个热闹意思。” 秋华赶着盛了一碗粥来,水村跟着取了一双干净筷子,向桃枝手上递。 桃枝自来之后,全副精神都注射在水村身上,正不知水村对她取个什么态度。这时见水村递了一双筷子来,正是表示彼此感情依然存在,并不曾因为识破她的真相而介意,这一下子,心中颇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。笑着望了他,将筷子接过来道:“于先生,还是这样的客气!” 秋华捧了一碗稀饭,伸了出去,没有人接住,既不便叫桃枝来接住,也不便将手缩回来,只得糊里糊涂的,将这碗稀饭放到桃枝面前。等桃枝掉转身坐下,见面前有一碗稀饭,扶着碗,跟随大家就吃,至于是谁盛来的,可就不曾注意到了。在这时侯,桃枝的目光,只管向她上手这位于先生身边来看。秋华是个女子,对于女子的动作,她总会比别人更加的注意。她见桃枝对水村那一番情形,就知道她对于水村,是很有意思的,不过水村的样子,倒有点淡然,不是前两次那样热烈的欢迎了。 桃枝是个心里有事的人,自然嘴里也会觉得无味,慢慢的喝着粥,用筷子挑了几粒油炸豆,放到口里,慢慢的咀嚼。秋华笑道:“密斯李,我们这样的粗糙东西,你有点吃不惯吧?” 桃枝听说,索性将筷子碗向下一放,微微摇了一摇头道:“我并不是说不好吃,我有几句话搁在心里没有说出来,什么东西,我也吃不下去。刚才梁太太叫我一声密斯李,以为我是个女学生啦。梁太太,你错了,我不是那样高尚的人,我是一个……” 水村突然站了起来,望了她,想把这句话拦阻了回去。但是自己要怎样的说出口呢,未免有点困难。只在一犹豫的期间,桃枝已是猜到了他的心事,便笑着向他道:“于先生坐下罢,有话坐着说,好不好?” 她说毕这话,又点了一点头,那样子是表示请他坐下。水村听了这话,只得坐下。桃枝笑着向大家道:“我有一句话说出来,诸位一定要吃一惊的。诸位若不看到我的真相,决不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。” 她如此一说,大家都把眼睛注视着她,不知她是怎样一个人。她高声笑道:“我是一个在夫子庙卖清唱的歌女。” 大家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去答复。她又笑道:“我的意思,以为你们这几位都是艺术家,很可以交交朋友,我要是不耐烦应酬的时侯,可以和诸位谈谈。所以我不愿意说我是歌女。但是昨天晚上,于先生在茶座上看见我了,我想到瞒了诸位,说了许多假话,心里很是惭愧。所以今天特意跑了来,和诸位说破这件事的真相。现在话说明了,我不好意思和诸位坐在一处。”说毕,抽开板凳,站起身来就要走。秋华抢着上前,一把就将她的衣袖拉住,笑道:“密斯李,我还叫你一句密斯李,这密斯两个字,原是洋称呼,中国人大可不必用,我不过叫着好玩罢了。就算这两个字中国人可以用,也不是女学生包办的。” 秋山站起来笑道:“你原来的用意,是要留住人家不要走,可是你所说的一套话,完全不对。李女士,你不必客气,只管坐下。歌女的身分,不会低于我们在座的人,我们用手混饭吃,你用嗓子混饭吃,并不为非作歹,有什么高下?” 桃枝被秋华拉住,可就用眼去看水村的态度。秋山笑道:“水村,李女士一定要走,你可以出来挽留挽留了。” 水村到了这时,自是推诿不得,便也站起来道:“李女士,大家挽留你了,你为什么还不坐下?” 桃枝见大家如此,方才坐下。笑道:“我原想着,诸位决不是那样势利眼光的人,会在职业上分什么人品高下。不过一个女孩子,靠卖唱来混饭吃,那总是不大高明的,而且作歌女的,原不能说十分干净。” 水村听了这话,默然无语,两只手臂弯着伏在桌上,托住了他的下巴颏。桃枝看到,眼睛瞟着他,却又微微的一笑。秋山道:“李女士说我们是个艺术家,说明了,李女士也是个艺术家了。我们这艺术家,说起来真有点惭愧,那个能挣你那些钱?” 桃枝将满屋子里人,一个一个看了个周转,然后才摆摆头微笑道:“这话不应该那样说。艺术不艺木,不在挣钱不挣钱上面说的。” 秋华点点头笑道:“这是内行话。大概在场的人,听了这话,心里都愿意,尤其是于先生。” 这一说,大家都笑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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