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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揭竿成义军共图大事 投河殉情侣各有千秋(3)


  于是向淑芬道:“随我出去吧,与其让人找了出去,倒不如自己走了出去还比较有话可说。”

  淑芬握住了伯坚的手,眉头皱了多深。她和伯坚并肩坐着,一颗头整个儿靠在他肩上,眼睛望了他露出可怜之色来。伯坚轻轻拍了她的脊梁道:“我们多少难关都闯过来了,不要害怕。遇着人不要说话,看我的眼色行事得了。”

  淑芬身子扭了两扭,鼻子里哼着,伯坚没法,只得大了胆子走出来。一出门就看见两个穿短衣服的人,袖子上绕了一圈白布条,手拿了一根粗木棍,由一个小门边走了过来。伯坚不由心里一跳,自己怎么这样糊涂?后门就在这里,昨晚上找了一晚的后门也没有找着!走过来的两个短衣人先有一个喝道:“你站在这里痴痴呆呆地做什么?你们是干什么的?”

  伯坚看这两个人,也不知道是哪一路角色。若要说实话,怕犯了忌讳,若说假话,又怕这正是本城的起义军,倒要闹个错中错。那两个短衣人看他只管犹豫着,以为定不是好人,都拥了上前,一个拉一个,喝道:“跟我们走!”

  伯坚道:“二位不问青红皂白,把我拉到哪里去?”

  那个人横了眼睛道:“你这汉奸不配和我说话!到了说话的地方,你就明白了。”

  伯坚心里想着:“既是开口骂汉奸,这一定是同志,倒用不着与他分辩,见了负责的人自然可以说得清楚。”

  因之也不再说什么,跟随着这两个人就向前走。

  到了前面,形势完全改变了,许多门上都贴了青年义勇军查封的白纸红字封条,有两个屋子门口贴了文书股、会计股的字条。以前什么参议室、指导员室、顾问室的牌子,都打落着仰在地面,这更可以证明现在一副什么局势了。那两个人将他们带到会客厅里,那里已经有四五个穿学生军制服的人坐着闲谈。见男女二人被推了进来,都迎上前来看着。伯坚一路走来,心里已经有些计划。见了他们,就笑着一鞠躬道:“难得诸位到了这里,我算重见天日了。”

  有一个学生军并不答复,却向引送进来的两个短衣人道:“他是谁?”

  那短衣人道:“这两个人躲在后门草房里。一男一女形色张惶,想有逃生的样子,我看一定不是好人。”

  淑芬也看出情形了,这是民众和学生的组织,克复了这县城了。这里都是学生,自己是个在学生队里做领袖的人,这可到了说话的机会,便将胸脯一挺,对那短衣人一瞪眼道:“你胡说,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好人?”

  她如此一来,倒把那个短衣人怔住了,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好。一个学生向前道:“这位女士不要焦躁,有话只管慢慢地来说。二位怎么落到这个里面来的?”

  伯坚看形势和缓得多了,就把自己由西平到安乐来的经过事实,详细说了一遍。不过对于自己被迫在地方自治会宣言上签字一节,隐去了不提。那学生军走上前来,握住伯坚的手连连摇撼几下道:“久仰久仰,我们正要打听你老哥的下落,不料今日马上就把你老哥碰着了,这真是一个好消息,令弟要快活死了。我叫杜复山,是学生义勇军的一个副指挥。这次和一二百位同志分头在安乐、永康两县联络有志气的老百姓,共得了五千人,组织了义勇军。全军我们分作十队,一队一人指挥,十队里面还有一个总指挥。令弟仲实也是副指挥之一。昨天晚上,我们十队人里应外合,在城内外同时起事,敌人在本城驻防的只有六七百人,虽然大炮机关枪他们都是全备的,可是我们十队人分了十处起事,城里的警察又和我们合作,敌人分头防御,应付不过来。我们多数人靠了铁棍、大刀把敌人打败,抢了他的机关枪,进攻这个宪兵司令部和自治委员会。敌人不知道我们的虚实,全城都有喊杀声,以为全城百姓都起义了。他们不敢应战,就逃跑了。兄弟带的是第八队,占据了这个司令部。令弟是第七队,原来和兄弟同攻司令部的,这里得了胜,他特别奋勇,又带了全队人追出城外去了。他和我说过,有一个哥哥让敌人抓去了,因为和敌人不合作,恐怕性命难保,天天发愁。现在我们胜利了,你老哥又安然无恙,他回城之后这一分高兴就不必提了。我们的目的是要替国家争些人格,不仅是克复安乐,就算完了,还有许多事情要做。你老哥是一个人才,现在出来了,我们非常地欢迎你来合作呀。”

  伯坚道:“原来各位做出了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事!真让我惭愧得很了。昨晚上这一仗,百姓有什么损害没有?”

  杜复山道:“百姓没有什么损害。曾先生大概挂念府上的人,这不用挂心,我们早派两个人去保护的。”

  说到这里,那两个短衣人料着这二位不是汉奸,就悄悄地走远了。杜复山于是将伯坚一一介绍给在屋子里的人。又说他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志士,在被捕的时候,一定对敌人有许多激昂慷慨的行为。等军事平静了,我们应当开个慰劳会,请曾先生演说他被捕时候的经过。他只管这样地恭维伯坚,伯坚心里说不出所以然,脸上阵阵发红,不住地向了淑芬望着。淑芬坐在与大家较远的一张椅子上,两手按了膝盖低了头没有作声。他与伯坚似乎有同样之感,觉得人家这种恭维的话,不听倒也罢了,可是这客厅里来的人川流不息,非常之忙碌,来一个杜复山就介绍一番,总说伯坚是个志士,几乎要杀身成仁。

  伯坚只能对人说自己没有什么本领,可不能说自己没有勇气。因之在杜复山给他介绍许多朋友之后,把一件长衫里面的小褂汗湿得通通的,小褂子后身和脊梁一齐粘贴起来,说不出来身上有一种什么难受之处。自己不能谦逊的时候,只是向人家苦笑,脸腮上为了装苦笑,都有些疼痛了。到了最后,伯坚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不住地用滚油在那里浇泼,万分忍耐不住,就对杜复山道:“兄弟有件事要和杜先生商量,就是兄弟被捕以后,曾回去探望过家母一次。家母住在一幢老庙的难民收容所里,那生活简直和乞丐差不多。每一想到,心里像刀挖一样,直到于今总是放心不下。现在脱去了羁绊,一切自由都不妨从缓恢复,只是想立刻回去看看……”

  杜复山不等他说完了,就抢着道:“曾先生要回去看老伯母,这是你的孝思,请便,请便。”

  于是就叫了两个义勇军的兵士进来,先介绍着说:“这是贵县里的志士曾伯坚先生,你们送他回府去一趟吧。”

  伯坚、淑芬向他道谢着,然后随这两个兵士出来。这两个人都穿的是短装便衣,不过手上带了蓝布圈,看那样子很有知识,不像是粗人。在路上便问道:“刚才这位杜指挥不是本县的人吗?”

  一个兵道:“他是永康县人,你先生怎么不认识?他是南强中学的学生,端午节划龙船他顶出风头。我们安乐的龙船几乎败在他手上,安乐县城里的学生谁不认识他?这回这样出力和我打跑敌人,实在想不到的事。”

  伯坚听说,心里这才明白,因对淑芬道:“我们安乐县为划龙船的事,跟对河永康南强洲的人结下不解之仇,倒不料他们这样的帮忙。这样看起来,中国心未死,还大有可为啦。”

  淑芬还不曾答话,只听到迎面一阵喧哗之声大起,伯坚倒是一怔,只是看看街上的人并不曾怎样纷乱,料着没有什么事,就镇定着随了两名兵士朝前走。”

  不多一会儿,只看一个短衣壮汉背了一根大竹竿子,上面垂着一幅七八尺大白布,上面大书特书五个大字:“招募义勇军。”

  那旗子后面有几个男女学生,脸上晒得通红,满街乱飞传单。有两个人手上拿了传话筒,沿街左右大叫道:“有热血的人,都跟了我们来救国呀!”

  街两边的人,有跟着走的,有鼓了巴掌叫好的,只觉空气紧张。眼面前的人,没有一个不兴奋的。这大旗后面,乌压压的一群人,估量着约莫有上千人,都大开着步子,直向前面走了去。伯坚让到街的一边,看了出神。忽然自己的手一把被人握着,喊了起来道:“这不是哥哥!”

  伯坚看时,正是兄弟仲实,因道:“我听说你带人追敌出城去了,怎么在城里?”

  仲实道:“我追了一阵子也追他们不上,就是追上了,把他们全部解决了,也没有多大意思。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我们把敌人打跑了,他必不甘心,一定要派大队人马来报仇。我们的胜败,不在现在,要在将来。所以我带队回来,一面扩大义勇军的组织,一面开两县救亡会议。我们现在就到第十中学去开会,哥哥也去!”

  伯坚道:“我被捕了不少日子了,家里不知闹成了什么样子?母亲一定也挂念我的,我急于要回去看看。”

  仲实道:“唉,这个时候还顾什么家!我们家早就完了。不过是全家在收容所过日子,还会穷到什么地方去?你既然出来了,派个人回去告诉一声就完了。哥哥,你难道不如我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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