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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爆竹喧天壶浆迎战士 斯文扫地鱼贯缚书生(5)


  伯坚道:“我刚才说了,四海之内皆是朋友。我已经说了奉送,决不能反悔,若要反悔,我这人太不够朋友了。二位没有什么公事,请到家里喝一杯茶去。”

  两个兵原只有一个兵板着脸,伯坚既这样的客气,那个板着脸的兵也就不好意思再板脸,只在手心上打着皮带。一会儿李发用木盆盛了三升米放在地上,那个黄眼睛的兵道:“好吧,既是相送,这个木盆索兴送给我们,要不然我们不能把三升米用手捧了回去。”

  伯坚心想,这两位瘟神早早送出去的好,那一只木盆也用不着爱惜了。便道:“小事小事,老总随便拿去就是了。”

  这两个兵无眼可挑,一个捧着木盆,一个唱了小调子,就同着走了。

  李发这一会子乖觉了,连忙关上了大门,因道:“就是这一台戏。你想我们二老爹的店里,今天闹一下午,那要吃多大的亏!二老爹听了这个信,先跑到店里看了一阵,既是心痛又没有法子,一生气就跑了回家去躺在账房里发哼。但是在家里哼着又不放心,二次又跑到店里去。

  “在这店里看着,还是那种兵来兵去的情形,心痛不过,就晕过去了。在店里好容易把他救醒过来,那买卖又十分热闹,再让他看见不得了,大家就用一张藤椅子把二老爹抬了回去。我也是得了这信,跑去看的。你想,这个时候舅太太好意思过来吗。”

  伯坚想了一肚子的心事,以为进门就要开始来搬演,不料完全属于幻想,懊丧极了。这一天当了半天的代表,浑身是汗气,因之在家里洗了个澡,匆匆忙忙换了干净衣服,就打算到子约家里去。

  这时仲实由外面回来,特意到伯坚书房里来笑道:“代表当得痛快吗?我早就得着商会送来的消息了。这个样子,你还要到二叔那里去吗?淑珍表姐有一封信叫我带来,大概是请你不要去了。”

  他说着便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封信来,含笑交给了伯坚。伯坚只看那信封上的笔迹秀润,就知道是淑珍写的。便道:“不用看了,大概是说她今天不得来的意思。”

  仲实道:“我只知道替她带来而已,内容她是说些什么,我是不过问的。”说毕一笑而去。伯坚先掩上了门,然后才拆开信来看,那信道:

  伯坚:听说你今天被人拉着当代表去了。你今天原是要当代表,不过是打算招待一个极不平凡的人,可不是要招待那声威赫赫的要人哪。当你作代表的时候,一定是想到贵客临门,不知如何招待?怕怠慢了来宾。及至回得家来,不见有客,一定是大失所望的了。其实我们本打算来,后来听说满街是兵,接上姑丈又为钱急病了,我们不能不在这里侍候着,等他身体恢复。

  写信的时候,他已经能走路,能说话了,大概与健康无甚关系。我猜你是要来看令叔的,现在既然很平安,兵荒马乱,天色已晚,你可以不必出来。据商家说,这生意到了明天更不能做了,一定罢市不下店门,风潮恐怕更要闹大。我们并不拘什么形式,希望你明天也不要来,风雨如晦鸡鸣不已,伏维珍重。淑珍。

  伯坚看了这封信就犹豫起来,还是去呢还是不去呢?不过今天晚上,街上的兵,纵然停止了,秩序上也会发生问题,好在自己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和淑珍说,这就恭敬不如从命,今天晚上不要去吧。

  仲实一个在窗子外,忽然自言自语道:“天下人都是高脚烛台,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。今天晚上明明街上有问题的,还有人要打算出去。”

  伯坚从屋子里笑了出来道:“哪个要出去?你在这里说我吗?”

  仲实望了他微笑道:“我看你那样子就很想出去,我要拦阻你,又怕你不高兴,所以自说一声。我以为侄子对于叔叔,倒不在乎这种形式上的恭敬,不去二叔也能原谅你至于表姐呢,好在有信给你了,当然不在乎你去不去的。”

  伯坚只笑着说一声“你胡说”,也就无可再说的了。其实仲实都这样解释清楚了,自己还要装着糊涂,也不好意思。

  在这晚依旧忍耐着一晚,到了次日一早起来,李发便道:“大先生,你今天不要上街了,满街的商家都关了门罢市,兵在街上抓夫。”

  伯坚道:“罢市我早知道了,在街上抓夫,还不至于吧?”

  李发道:“怎么不是!隔壁的张裁缝就被抓去了。他父亲看见要上去讲情,索兴把他父亲也抓去了,张裁缝的老婆正在家里哭哩。”

  伯坚听了这话,心上又加了一层烦闷。挨到吃了早饭,曾子约家里一个跛脚伙夫满头是汗捶着门跑了进来,敞着纽扣掀起一片衣襟,在头上不住地揩着,一进门便问道:“大先生,二先生哩?这事情可弄坏了!”

  伯坚一听这口音,心里就是一跳,由书房里跑出来道:“什么事?二老爷病不好吗?”

  伙夫道:“不是,我们隔壁那幢空房子让兵占了,有些兵简直从墙头上跳过来要柴要米,家里一些女眷都躲在柴房里,不敢出头。我是一个残疾,走出来也不怕拉夫,所以特意叫我来报个信。大先生不是当了代表吗,请大先生和他们官长去交涉一下,叫他们的大兵不要爬墙。”

  仲实在屋子里答道:“哪个人长了两个头,敢叫这些兵守规矩!这只有去找那个唐知事,叫他把兵差派好了,他们自然不用得爬墙。”

  伯坚背了两手,把一只脚在地上乱点着默然地低头想了许久,便道:“交涉虽然是无益,我总得去看一回,至少也要把女眷换一个安全的地方。”

  便问伙夫:“街上情形怎样?”

  伙夫道:“街上像过年一样,没有一家开门的,也没有人走路。我只走了一小截街,都是从小巷子里转过来的。”

  伯坚一顿脚道:“我决计去看看。仲实你在家里不要出去,母亲问起来,你就说我睡了。”

  他于是穿了一件夏布长衫,更换上一双白帆布皮鞋,故意装出一个读书学生样子来,纵然是让大兵碰得了,知道是个文弱书生,也决不会为难,因此放着胆子就跟了跛脚伙夫走出门来。

  伙夫因为刚才由小巷里走来,并未曾遇到什么人,现在由这里回去自然是不要紧的。伯坚不以为意,伙夫也不以为意,两个人放开了脚步走。刚刚是转过自己家门口一截小巷,要进一个大巷街,对面来了七八个大兵,后面有穿长衣的,有穿短衣的,还有打赤膊的,有一大批人跟着他们走。伯坚一见,便知道这事不妙,连忙向后一缩。但是伯坚看见他们,他们也看到了伯坚,早跑过来了两个兵,当头一个麻子喝道:“他奶奶的,往哪里跑。”

  伯坚看他们背上都背了枪,腰上都挂了刺刀,若要逃走反为不妙,便停住了脚。麻子道:“走!跟我们当夫子去!你妈的,倒舒服,穿了这样白的皮鞋。”

  伯坚听他出口便伤人父母,恨不得伸手就给他一个巴掌,无如后面又跟上来四个兵,每人都托着枪在肩上,他拿下来就能放,如何敢和他抵抗,只得陪着笑道:“老总,我是个学生,一点力气没有,怎么能挑动?”

  麻子后面一个黑矮子兵,反过枪就用枪托在伯坚肩上横扫过来,伯坚将身子一闪,那一枪托便扫在跛子伙夫腰上,跛子哎哟一声,人就向地上一蹲。

  伯坚摇着手道:“不要打,不要打,我陪你去就是了。”

  那矮兵眼睛一斜,放出一阵狞笑来,骂道:“你奶奶的!我怕你不去!不去,我一下就送你归天。王老三,这小子他说是学生,把他绑在先生们一起吧。”

  那个王老三过来了,是个瘦而长的人,穿了一套宽大的军衣,人像一个木头衣架子一样,走起来浑身晃荡晃荡。他背上背了一把大砍刀,左手拿了一根鞭子,右手牵了一根粗索头,他一走过来,后面有七八个穿长衣的人跟着上,原来都是在这一根索子上犹如穿鱼腮一般拴了右胳膊。

  王老三走过来,将那鞭子向脑后衣领里横插了去,然后照样将伯坚右臂绑了。麻子用脚连踢了伙夫屁股两下,骂道:“你跟我站起来!你妈的不中用,一枪托就躺下了。”

  伙夫见那矮兵倒拿着枪,大有再打二下之意,两手扶了墙慢慢地站了起来。矮兵骂道:“你装死吗?那容易,老子赏你一刺刀。”

  麻子一摇手笑道:“不要把他弄死,我们还差人呢,回头到家里去交不了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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