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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爆竹喧天壶浆迎战士 斯文扫地鱼贯缚书生(3)


  王老板四方看了一看,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个年月,不用讲理了。这是县警察局传下来的谕,说是联合军的第一师长进城,经过的大街上都要挂旗放爆竹。而且吩咐每家不许放短爆竹,越长越好。

  “因为由军队过来起到军队过完了止,爆竹的声音不许断,哪个地方爆竹声音断了,回头就和哪家店铺算账。我是左右前后有几家大字号抬住了,和他们讲了一份人情,我点一挂双百子应应景儿也就算了。”

  伯坚心里有事,一切都未曾注意。这时才抬头一看,果然一条街上家家都高挂了国旗,有两家商店,还另外用大红纸写着欢迎联合军的大标语,临时贴在墙上。

  在这个当儿,街的那头爆竹响起来了,爆竹越响越紧,跟着军鼓军号之声也由那头送了过来。伯坚要看看这一份热闹,就不曾走,只站在巷口上看。一会儿左右前后的爆竹,一齐响了过来,那军队已随着军鼓军号走了过来。

  伯坚看时,那些兵士都是四个一排,便步走着。这个热天,那身上的灰色布制服白的是汗霜,黑的是粘土,不白不黑带着黄色的却是浮尘。兵士们的帽子也和衣服的颜色一样,在头上歪戴着,在歪的一边,还在帽子里夹着一块灰色布巾垂下挡住了半边脸,大概那是遮太阳的作用。

  前头的兵士身上都背了一根枪,也绕着两排子弹,枪是歪背着,连身上的制服,也一齐歪了过来。中间些的士兵也有制服,可是没有枪,各人身上背着一把大砍刀,最末一段的,有的灰色褂子便服裤子;有的灰色裤子便服褂子,有的灰色褂子、裤子都没有,只戴着一顶帽子。

  穿便服的倒舒服,将胸前的纽扣一齐敞了开来,枪自然是没有,刀也没有,这三种人一组,梯梯踏踏走了过去。后面又是三种人一组,在每组的前头,有人挺着一面大旗子,上书某团某营,知道这是一营人了。

  一营过去又继续着一营,人数大概也真是不少,不过驮着枪的兵士仅仅只有三分之一,真打起仗来倒不知道这不拿枪的兵却是怎样去应付。看那些兵时,他们倒很高兴,一面说笑,一面向前走。好在这一条街上的爆竹堆起来燃放,除爆竹声音以外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,他们在马路上走着,敞开来说话,并没有哪个听见。

  伯坚先是看那些兵士的全身,这时好奇心重,不觉看到他们的脚上去。在他们的脚上一看,又发现奇观了,有的穿了布鞋子,有的赤脚着了草鞋,有的还穿着布鞋子。走的时候,你上我下,那一路参差不齐的脚,看着也很有个意思。一直让这些兵士走完了,最后倒也有几匹马,一步一点头缓缓在后面跟着。

  有匹高大的马上坐着一个黑胖的军官,却也雄赳赳地左顾右盼。等着这军官过去了,最后面就是些长袍马褂,本县县城里各法团领袖。看到这里,已是无可再看了,正待抽身要走,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一把将伯坚拖着,笑道:“好极了,我们这里面正差着一个学界的代表。”

  伯坚看时,乃是本县县农会会长何士干。因道:“哪里差着一个学界代表?说的是欢迎团体里面吗?我还有许多私事,恕我不能奉陪。”

  何士干道:“这个你谈什么奉陪不奉陪!又不是哪个人的私事,你若不陪,这话传出去了,人家可要说你对公益的事太不热心。你在本城也有财产,也有家族,就能说那句话吗?”说着,也不容他再分说拉了就跑。

  伯坚笑道。“我去就是了,大街上这么些个人,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。”

  何士干笑道:“只要你肯去,我又何必拉?”说着,向伯坚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笑道:“不过就是少穿一件马褂,好在要走舍下经过的,我可以和家里通知一声,叫他们拿一件马褂送到师长行馆里去,然后穿着我们一齐进去。”

  他们在一处走路的,也有本县商会长在内,他本是昨日到西平去劳军,在路上遇到这支吊民伐罪的军队的。这商会会长夏体仁,是个大肉胖子,他穿了一件白夏布长衫,外套着黑芝麻纱的大马褂,头上的汗珠子真有豌豆大小,一颗赶着一颗由头上乱流下来。他左手拿了一条大手巾,不住地在脸上扑汗,右手拿了自己的帽子当做扇子,只管在胸前乱扇。

  他一回头看见伯坚来了,就向他点着头道:“欢迎,欢迎。昨天我在屈狗桥遇到这位霍仁敏师长,把我们这番慰劳的意思一说,他就欢喜极了,当时就留着我在一处吃饭,他再三地说他的军队纪律很好的,这次到了我们县里,不过是经过而已,只要我们对于差事敷衍得过去,保可平安无事。我想只要能平安无事,我们在招待上就客气一点这也无所谓,你看怎么样?”

  伯坚哪有功夫驳他们这些话,也就唯唯点头答应,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师长外馆。这安乐县是个平常的县分,哪有大地方给师长作外馆?只有县里的文庙和庙旁附设的小学随时可以借用。

  本来这里唐知事一接到师长必来的消息,已经派人告诉这里的小学校校长立刻停课,把学校各处房屋一齐腾出来。这个小学校校长,是一个科举出身的人才,抱着那鸟兽不可与同群的态度,早就先愿躲开,自己只吩咐了办事人腾房子,他已不知所之了。

  这时霍仁敏到了小学里下马,立刻派了四名卫兵在大门口站看守卫。县里十几名代表原是附骥尾一同进去的,霍师长传下命令,他要换衣服,请各位在外面稍候,不必先进去。于是大家也就只好在大门口走檐下立着候等。

  原来大家想着,换一换衣服要不了多少时候,不料等了又等,那位霍师长还不曾传见。这些法团的代表,费了一番力量把人欢迎进来,总应该说几句话才可以回家,若是不辞而别,到外面去说起来,既然是没有面子,而且也怕霍师长要见怪。因此大家依然在走檐下静等。

  别人还罢了,惟有伯坚是加倍地焦急:“今天把两个舅母和表妹好容易请动了,偏是客到门自己又不在家,不知道家里怎样安顿这三位客。若是把表妹安顿在母亲一处住,那阿弥陀佛的声音一定会把表妹腻死,甚至为了这事引起表妹的疑问,也在不可知之列,真就铸成大错了。”

  心里想着,自己背了两只手就只管在走檐下来回地走着。夏体仁手上捏着揩汗的那条手绢,已经成为水洗的一样了,他还是不住地揩着,望了伯坚苦笑道:“曾先生,你不要急,不多大一会儿师长就会传见的。”

  伯坚道:“对不住,我要先走一步了。我本不是代表,而且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,我何必跟在一处作陪客?”

  夏体仁连摇着手说不行,何士干更走上前两手一伸,拦住了他的去路,笑道:“不久霍师长就会见我们的,你和他谈两句也不坏。你当过代表,见过一个带上万军队的师长,这很有面子,将来你就是在学生会说话,也比较的有力量些。”

  伯坚听了这话,恨不得手起一拳将他打倒在地。转身一想,原是自己不好,明知道这班东西做不出好事来的,为什么随便地来当代表?于是也不去驳何士干的话,只当是迎着风吹过,特意走到天井中间去。一看大门外,站着几个凶焰逼人的卫队,也不敢一人乱闯,怕引出是非来。其他的人,为了是见师长来的,自然也不敢走。

  由日中一直等到太阳落山,大门外又是震天动地的一阵爆竹响,接上就有许多民伕一人一挑两人一抬,搬着许多东西向里面而去。伯坚看那挑抬的东西,有的是酒,有的是肉,约莫二三十挑抬。

  夏体仁用帽子当了扇子在胸前连连扇了几扇,身子一摆,表现出他那种得意的样子来。因笑着向伯坚道:“现在你可以放心了,这是我们各法团办的一点酒肉,慰劳霍师长卫队的,也无非箪食壶浆,以迎王师之意。我想霍师长念着交情的话,必定要把我们叫进去多谢两句。那末,我们有了这个机会,就可以说几句话了。”

  何上干道:“其实霍师长本人倒很谦逊,和我们见过一回面,居然就像很熟的朋友样,就是不送礼、不劳军,我们这样爆竹喧天欢迎他,他也很应当谢我们的。”

  伯坚正想着,他们也不过和姓霍的见了一面,何以交情就深到这样?既是成了朋友了,霍师长就该让这些代表见面了。这时,有一个马弁雄赳赳地由里面出来问道:“哪些人是当代表见师长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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