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落霞孤鹜 | 上页 下页 |
四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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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一位一位地给落霞介绍,落霞便是逢人一鞠躬。大家见他说得这样地干脆,就是要闹,也一刻磨不下面子来。而且也知道他所说的是真话,只随便取笑一阵,也就散了。男客都在客厅里,女客便簇拥着落霞回新房去,落霞这才细心看了一看这屋子,床被家具,全是新制的。壁上的字画,和桌上的陈设,大概都是朋友送的,有一副长联,是用水红的虎皮笺底子写的,那字是: 相逢本是有缘人,以丈夫心,全儿女爱,岁岁年年,从此秋月春花不闲度; 结果岂非注定事,于风尘中,得琴书伴,曲曲折折,到底落霞孤鹜总齐飞。 落霞看了两副对联,虽不能完全懂,然而这文字里面,嵌着有自己和秋鹜的名字,这是一望而知的。大概秋鹜的朋友,对于我们这种婚姻,都是抱着羡慕的态度的。照情理而论,我是不足羡慕的,可羡慕的,便是我之得嫁江秋鹜了。想到这里,一阵愉快,心上的笑意,只管向脸上涌。那邓看守本也跟来了,因为挤不上前,只在屋子里陪着她,见她有些情不自禁的神情,便在她身边,扯扯她的衣襟。她省悟了,从此矜持起来,屋子里女宾问她话时,她才说,不问,就默然。到了上席的时候,落霞陪着客,吃过几道菜,只推受了暑便回房了。 这邓看守是个回教,没有上席,落霞回得房来,屋子里并无第三个人,邓看守看到她向衣橱的大镜子梳着头发,脸上红光焕发,便朝着镜子轻轻地笑道:“姑娘,你今天乐大发了,这江先生很不错呀。就凭这张铁床,也比玉如姑娘家里强,她可睡的是炕呢。屋子里哪有这样好的东西摆。要不然,这些东西……” 落霞明白她这一句话,便问道:“这些事情,直到昨天我才知道,这也只好算各人的缘分罢了。” 说到这里,一个女仆送了一盆洗脸水来,放在梳妆台上,笑着向落霞说:“请新太太洗脸。” 邓看守看那梳妆台是奶白色的漆,和铁床家具的颜色一样,那上面,摆了许多化妆品。 当落霞洗完了脸时,她又点点头道:“不说别的,凭这屋子里,满屋子雪亮,也是那王裁缝家千万办不到的事。我就没瞧见有梳妆台,更别说这些香水儿,香粉儿的了。” 落霞道:“你看这里一样,就把玉如的一件事来打比,究竟她昨天的情形怎么样?你昨天和她常在一处的,自然一齐知道。” 邓看守叹了一口气道:“还是那句话,看各人的缘分了,昨天一起床,我就看她的颜色不好。到了礼堂上行礼,你是多么快乐?可是她呀。” 说着,又叹了一口气,于是把玉如昨天的情形,她一一说了出来。 原来玉如昨天穿了新人衣服,到了礼堂的时候,也就看到小王老板在那里等候了。小王老板因为要特剐一点,穿了一套西装便服,在背心的口袋外,还垂出一大截金表链来。只是那西服,太不合身份,尤其是腰的一部分,像纱灯罩子一样,向下罩着。他将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内,斜站着在那里等候,玉如让人簇拥到并肩而立,便有一阵很浓厚的雪花膏味。 玉如只低了头,什么也不知道,人家呼着向国旗行礼,她还是挺了腰杆子,一动也不动,是发着愣了。邓看守在她身后,连用手戳了两下,低声道:“行礼行礼。” 玉如勉强着鞠了一个躬。邓看守扶着她到桌子前,在婚书上签字。她提起笔来,也不知道向哪里下笔好,牛太太抢着上前,用手在婚书上指道:“这里这里。” 玉如随着她手指所指的地方,胡乱划了一个十字。以后是些什么仪式,都没有去理会,上了马车以后,自然还有那新郎陪着同坐。小老板王福才,马上将车帷幔一齐放了下来,一伸手摸着玉如的手,便笑道:“我为娶你,真费了一番心血呀。就是说送牛太太的礼,也值六七百块钱。你想,要是在外面讨一个姑娘,能花这么些个钱吗?” 玉如将手一缩,又向旁边让了一让,也不答话,也不抬头去看他。王福才笑道:“这还害什么臊呢?有什么话,趁着现在,你可以告诉我,我回家的时候,可以先和你预备预备。” 玉如还是不做声,只管侧了身子坐着。王福才笑道:“我听说你书念了不少,很开通的,为什么这样地不肯说话呢?” 他说话时,便向玉如身后伸了一只手过来,将玉如拦腰一搂。玉如想要推开他的手,未免先就让他下不去。要和他很庄重地说两句,又非心里所愿。她如此地踌躇,人家搂抱得越紧。 接着,人家的脑袋,也就靠着自己的肩膀,直伸到脸边来。玉如急中生智,就一伸手把车的窗帷幔一拉,放进光来。王福才这一下子,虽然不高兴极了,然而她并没有什么表示,也不曾说什么,当然只得忍耐住了。 马车是比人力车还要走得慢的,这马车所走的路线,又是由西城到东南城,在北京城里,拉了一条长的纵线,玉如在车子里,低着头,正襟危坐,仿佛经过了一年的时间那样长一般,心里非常焦闷。然而转一个念头,马车马上到了王家又怎么样?自己能得着一点安慰吗?如此地想着,便更加上一层不宁帖,便是这马车在路上再经过一些时间,似乎也与事无碍。但是等着她有了这样的念头时,车子已经停住,到了王家了。 玉如抬眼皮一看,小窄门外,在墙头上挑出一幅市招,上面大书上海王发记男女成衣,窄门边开了个西式大窗户,可以看到里面一个大成衣案子。在这一刹那间,爆竹声已起来了,接着,便有滴滴答,咚咚咚的声音。这声音发在小窄门里,玉如让人扶进门来一看,见两个穿蓝布短褂子的小孩子,一个人吹着军号,一个人身上背了一面鼓,在墙根下并立奏乐。在那靠北的三间小屋里,沿屋檐挂着两条长可三四尺的红绿布。屋子里上面,陈设了香案,上面香炉烛台,还有猪头三牲,供了天地君亲师的大红纸条。地下铺了红毡条,许多人,说着不懂的口音,嘻嘻哈哈,将新郎新妇围得铁桶似的,进了屋子,站在红毡条上。 在人声的嘈杂当中,那一只军号,和一面军鼓,滴答隆咚吹打得更是起劲。便有人喊着:“——拜堂,拜堂。” 玉如穿的水红衣裙,外披着喜纱,心里自想着,这样文明的装束,似乎不至于磕头,而况那一位,还穿的是西服。但是在她这样犹豫的当儿,新郎已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。新郎既是跪了下去,决无新娘还竖立在一边的道理?也不知身后站着谁人,拉着她的衣服,只叫跪下,身子不由自主地,马上也就向下一跪。拜了几拜,刚刚站起,大家便喊着请公婆受礼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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