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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回 屡数奇珍量珠羡求凤 一谈信物解佩快乘龙(2)


  于是赶忙在玻璃橱下层抽屉里,找出一扎药棉花和一卷绷带来,打开香粉盒子,抓了一大把香粉,拿起凤举一只手,就把香粉向上一按。然后拆开棉花包,替他把手的四围,揩干了血迹。可是那血来的汹涌,把按粉都冲掉了。佩芳见按不住血,又抓了一把粉按上,在粉上面,又加一层厚的棉花。口里说:“今天血可是流得多了,总是不小心。”

  一面把绷带一层层将他手捆好,问道:“痛不痛?”

  凤举道:“就是流一点血罢了,不痛。怎样棉花绷带都预备好了?倒好象预先知道我要割破手似的。”

  佩芳道:“这样一说,倒好象我有心和你开玩笑。”

  凤举笑道:“不是不是,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,你现在越太太化了,什么小事,都顾虑得周到,连棉花绷带这种东西,都预备好了。”

  佩芳道:“我并不是为人家预备的,还不是为我自己预备的。”

  凤举笑道:“我知道了,这一定是那日本产婆叫你预备的,未免预备得太早了。”

  佩芳道:“给你三分颜色,你这又要洋洋得意了。不许胡说!”

  凤举见佩芳是一点气都没有了,就叫蒋妈进来扫地,捡开那破瓷片。蒋妈一见凤举的手,用布包着,身上又是一片血迹,也不觉失声道:“哎呀!我的大爷,怎么把手弄得这样?”

  佩芳道:“你这会子就觉得害怕,先你还没有看见,那才是厉害呢。拉了总有两三寸长的一条大口子!”

  蒋妈道:“怎么会拉了那大的口子呢?”

  凤举道:“我摔一交,把痰盂子摔了。用手一扶,就拉了这一个口子。没关系,明天就好了。”

  佩芳见凤举给她隐瞒,不说出推了一把的话,总觉人家还念夫妻之情,因此心里一乐,禁不住笑了一笑。蒋妈把碎瓷收拾去了,凤举在屋子里坐了没有走。佩芳道:“我知道,你今天是来上衙门画到的。现在画了到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

  凤举道:“你干吗催我走?这里难道还不许我多坐一会吗?”

  佩芳道:“我是可以让你坐,可是别的地方,还有人盼望着你呢。我不作那种损事啊。”

  凤举笑道:“你总忘不了这件事。”

  佩芳道:“我忘得了这件事吗?我死了就会忘了。”

  凤举道:“这件事我已经办了,悔也悔不转来,现在要把她丢了,也是一件不好的事。”

  佩芳道:“谁叫你丢她?你不要瞎说。你又想把这一项大罪,加在我头上吗?”

  凤举道:“我并没有说你要她走,不过比方说一声,你不喜欢听这件事,我不再提起就是了。”

  他说毕,果然找些别的话谈,不再提到晚香这件事上去。

  当天就混着在家里没有肯走,暗暗打了一个电话给晚香,就说是从天津打来的。晚香知道他和夫人决裂得很厉害,决不会回家的,却也很相信。佩芳对于凤举,原是一腔子的怨气,但是很奇怪,自从凤举回来以后,这一腔子怨气瓦解冰消,不期然而然地消除一个干净。是第三日了,凤举见佩芳已完全没有了气,便不怎样敷衍。这日从衙门里回来,只见道之在前,后面两个老妈子捧了两个包袱,笑嘻嘻跟将进来。凤举道:“为什么大家这样笑容满面?买了什么便宜东西回来了吗?”

  道之笑道:“你是个长兄,这事应该要参点意见,你也来看看罢。”

  凤举道:“是什么东西,要我看看?”

  道之道:“你别管,跟着我到母亲屋子里来看就是了。”

  凤举听她说得很奥妙,果然就随着她一路到金太太屋子里来。两个仆妇将包袱向桌子上一放,屋子里的人,就都围上来了。道之道:“你们别忙,让我一样一样拿出给你们看。”

  说时,先解开一个布包袱,里面全是些大小的锦绸匣子。先揭一个大的匣子,却是一串珠链。匣子是宝蓝海绒的里子,白珠子盘在上面,很是好看。金太太道:“珠子不很大,多少钱?”

  道之道:“便宜极了,只一千二百块钱。我原不想买这个,一问价钱不贵,就买下了。”

  金太太笑道:“我全权付托你,你就这样放手去做?”

  道之道:“三个嫂嫂来的时候,不是都有一串珠链吗?怎样老七可以不要呢?”

  金太太原也知这样办也是对的,但是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,以为三个大儿妇,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,谈到聘礼,有珠链钻戒这些东西,是很相称的。现在这个儿妇,是平常人家的一个女孩子,似乎不必这样铺张。但是这句话,只好放在心里,却又说不出口来,当时只点了点头。恰好佩芳、慧厂、玉芬三人,也都在这屋子里,听到她母女这样辩论,彼此也都互看了一眼。道之又将紫绒的一个匣子打开,笑道:“这个也不算贵,只六百块钱。妈,你看这粒钻石大不大?”

  金太太接过去看了看。两个指头捏了戒指,举起来迎着光,又照了一照,摇摇头道:“这个不大见得便宜。”

  玉芬对佩芳道:“大嫂,我们的戒指,可没有这样大的。母亲不是说过吗?我那个只值五百块。”

  道之道:“那怎样比得?一年是一年的价钱啊!你们买的那个时候,钻石便宜得多了。”

  玉芬笑道:“四姐,这一次你可说错了。这些宝石东西,这两年以来,因为外国来的货多,买的人又少,便宜了许多。从前卖六百块的,现在五百块钱正好买,怎么你倒说是现在的比从前贵呢?”

  道之道:“这个我就没有多大的研究。反正贵也不过一二百块钱,就是比你的大也有限。这其间也无所谓不平。”

  佩芳冷笑道:“这是笑话了,我们不过闲谈,有什么平不平的?”

  凤举看见,连连摇手道:“得了得了,这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,争论些什么?”

  说着,走上前,也把一个大锦匣打开,见里面一件结婚穿的喜纱,提了起来,看了又看,放下去,自己一人又笑了。润之道:“看大哥的样子,见了这喜纱,好象发生什么感想似的?”

  凤举道:“可不是!我想人生最快乐的一页历史,是莫过于结婚。在没有结婚以前,看到别人结婚,虽然羡慕,还有一段希望在那里,以为我总有这一天。结婚以后,看到别人结婚,那种羡慕,就有无限的感慨。”

  佩芳插嘴道:“那有什么感慨呢?你爱结几回婚,就结几回婚。没有多久,你不是结了一回婚了吗?你要嫌着那边没有名正言顺地大热闹,我这就让开你,你就可以再找一个结婚了。”

  凤举笑道:“你也等我说完,再来驳我,我的话,可并不是这样说。我以为过后思量,这种黄金时代可惜匆匆地过去了。在那个时候,何以自己倒不觉怎样甜美,糊糊涂涂地就算过去?”

  玉芬笑道:“大哥这话说得是有理由的。”

  因和润之道:“六妹听见了没有?没有结婚的人,还有一种极好的希望,不要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啊!”

  润之道:“你不用那样说。不曾结婚的人,他不过把结婚的环境,当了一个乌托邦,没有什么关系。只是你们已经结过婚的了,到过那极乐的花园。而今提起来,是一个甜蜜的回忆。”

  敏之笑道:“你把这话重说一遍罢,让我把笔记下来。”

  润之道:“为什么?当着座右铭吗?”

  敏之道:“亏你一口说出那多现成的新名词,若是标点排列起来,倒是一首绝妙的新诗。”

  这样一说,大家都笑了。在这一笑之间,才把道之姑嫂间的口锋舌剑给他牵扯过去。依旧把两包袱里的东西,一件一件打开来看。结果,道之所预备的聘礼,和给新人的衣服,比较之下,都和以前三位嫂嫂不相上下。慧厂对于家庭这些小问题,向来不很介意,倒也罢了。只有佩芳和玉芬总觉燕西所娶的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姑娘,没有什么妆奁,所有的东西,不免都是这边代办。而下的聘礼,比之自己,却有过之无不及。佩芳又罢了,向来和燕西感情不错,只嫌道之多事而已。

  玉芬是协助白秀珠的人,眼睁睁秀珠被人遗弃,心里老大不平。而今聘礼,又是这般丰富,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抑郁难伸之气。只是婆婆一手交给道之办了,又不能多事挑剔,不敢言而敢怒,越用冷眼看,越看不过去。道之办得高兴,越是放开手来,向铺张一方面去办,至于旁边有人说话,她却一概置之不理。这时大家看了新人的装饰品,自然有一番称颂。

  恰好燕西不知什么事高兴,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。梅丽笑着跳了上前,一把拖住燕西的手,口里嚷道:“七哥,七哥,你来看看,你来看看,新嫂子的东西,都办得了。”

  说着,两手将燕西一推,把他推到人堆里,连忙拿了那个小锦匣子,打开盖来,将那钻石戒指露出,一直举到燕西脸上,笑道:“你看看,这个都有了,七哥准得乐。”

  燕西正着颜色说道:“不要闹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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