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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(2)


  说到这里,自己就笑起来了。燕西道:“你不是也说不出理由吗?何妨给我看看呢。”

  鹤荪笑道:“这不是我自己得来的,是我抢得一个朋友的。这相片好是实在好极了。”

  说时,将相片递给燕西。燕西看时,是赤着上身,光着两腿的一个女子。她身上只围了一个小抹胸,乳峰兀自隐隐突起,除了这抹胸,挡住小小一块肌肤而外,其余完全是露在外面了。下身只穿一条兜肚裤子,只比大腿缝长出一点点。她人是侧睡在一张软榻上,两只白腿,高高地架起,两只手挽到脖子后面,捧了自己的头。燕西笑道:“这不算什么,不过是一张模特儿而已。”

  鹤荪道:“若是一张模特儿,那就不值什么,比这更公开的,整打的也买得着,何必这样看得重?这是人家小姐自己拍的一张小照呢。你看看那相片后面,写着什么?”

  燕西在软套中抽出相片来,看那反面,用钢笔写的“浴后”两个大字。又有“鹤荪先生惠存,倩云摄赠”两行小字。燕西道:“倩云是谁?我没听见说交际场中有倩云小姐。”

  鹤荪道:“这名字自然是随便写的,在这种相片子上,她还能用真名字吗?”

  燕西道:“那也真叫掩耳盗铃。既然相都照在上边,认得她脸子的朋友,自然认识她,写个假名字,就掩饰得了吗?”

  鹤荪笑道:“这是各人的意见不同,掩饰不掩饰,我就不知道。你和密斯邱很好,她就是密斯邱的好友。你问问密斯邱,有这个人没有?”

  燕西笑道:“我管得着这事吗?何必去问。”

  鹤荪笑道:“你不去问,也就算了。你若去问,包可以问得出许多趣事出来。”

  燕西道:“那还有两样东西呢?能给我看看吗?”

  鹤荪又正要交给他看,只听梅丽在外面说道:“你们看见二爷没有?”

  鹤荪赶快将东西向身上一揣,便推了门出来,问是什么事。梅丽用手指点着鹤荪道:“你又找麻烦。二嫂说:她的支票簿子,少了一页,猜着一定是你学她的笔迹,盖了她的章图,支款用了。但不知你支了多少?”

  鹤荪笑道:“这家伙真是厉害!怎么她支票簿子的页数,都常常算的?”

  梅丽道:“谁像你这样,花钱不用手数呢,你借支了多少?赶快还她罢。她要打电话到银行里去查账呢。一查出来是你支了,这多么寒碜。”

  鹤荪笑道:“可不少,是一千二百块钱。”

  梅丽伸了舌头道:“你怎么下这样的毒手?支一二百也罢了,你倒支出一千开外去!”

  鹤荪道:“也是我气不过。前一向子,我向她通融几块钱零花,一星期就还,她老是不肯。有一天她去了,钥匙忘了带去,在小坎肩袋里,我就打开箱子,拿了支票簿,盖上图章,大大地偷她一笔。料她做梦也想不到的。等到银行结账来了,我给她胡弄过去,两三个月之后,她又坐了月子,这事一定安稳渡过,我白用她一千二百块钱。不料她支票簿的页数,都记着的。这钱我还留着一半没花光呢,退还她就是了。”

  梅丽道:“你倒说得轻松,退还一半就是了。你去看看去,二嫂现在气得什么样儿。”

  鹤荪笑道:“我不要见她了。你替我传一个信去,就说钱是我拿了的,后天就奉还,可是一层,你别说我拿了许多。”

  梅丽笑着去了。鹤荪也不敢进去,溜出门看戏去了。

  燕西睡了一场午觉,醒来之后,又在后面浴室里洗了一个澡,再走回房去,太阳还照在东边墙上,也不过四点多钟。一个人坐着很无聊,拿了一本小说看,看不到三页,觉得没有意思。时候还早,还是出去走走罢,于是换了衣服走将出来。刚到月亮门下,只见侍候翠姨的那个苏州胡妈,靠了门,和金荣在那里说笑。金荣道:“你现在北平的话是进步了,你不记得德禄哥说,要喝你的冬瓜汤,你都答应了吗?”

  胡妈笑骂道:“你们没有一个好人,老占别人的便宜。我要告诉七爷,叫你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
  燕西听到这里,便向后退一步,将身子一闪,闪到葡萄架后面,听他向下说些什么。金荣道:“别人不能占你的便宜,那倒罢了。我们的交情不错,为什么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?再说,我吃不了兜着走,我们就要分离了,你忍心吗?”

  胡妈呸了一声道:“你别瞎嚼蛆,信口胡说。人家听见了,什么意思?你们这样胡说,以后我不和你们讲话了。”

  金荣道:“咱们一块儿同事,说句交情不错,那也不要紧,这样一句谈话,也值得发急吗?”

  胡奶道:“你一张嘴,实在会说,算我说不过你就是了。”

  金荣道:“我屋子里还有一件汗衫,劳你驾,带着和我洗一洗,成不成?”

  胡妈道:“我不和你洗,洗了你又对他们说,倒闹得难为情。”

  金荣道:“我哪里那样不知好歹,你给我做事,我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呢。”

  燕西在葡萄架后听见,倒是有趣。觉得爱情这样东西,不分哪层阶级,都是需要,也都是自己能发挥的。金荣这小子向来就调皮。胡妈又是苏州人,生长在莫愁乡里,这一对男女到了一处,当然有些意思。金家本来相当地解放,燕西对于男女爱情这件事,更是不愿过问的。所以金荣和胡妈在那里说情话,他不但不管,反怕把人家的话打断,扫人家的兴趣。因此,藏在葡萄架后面,总不作声。

  不料这个时候,梅丽又从后面出来,老远地叫道:“七哥!七哥!你藏在葡萄架后面做什么?又想吓谁吗?”

  胡妈听了这话,向后一退,一回头看到葡萄架后面,果有一个人影子。臊得低了头,一句声也不作,就由旁边墙根子下走了。燕西实在不想做这无情的事,故意戳破人家的纸灯笼。现在胡妈躲开,倒好像自己有意给人开玩笑似的,也是老大过意不去。梅丽一直追上前来,问道:“你为什么躲着呢?”

  燕西道:“我哪里是躲着,我寻寻这葡萄架藤上,还有葡萄没有?仔细一看,他们摘去了。”

  梅丽道:“中秋前摘干净了。有还留到现在吗?可是六姐院里还有几串,据说是秀珠姐姐留下定钱的,要养到九月半后,再摘。”

  燕西道:“那不见得是真话,恐怕是六姐冤你的呢。”

  谈着话,走出了葡萄架,过了月亮门,见金荣捧了一盘粟米,在走廊栏杆的柱子上,给鹦哥上食料。他见燕西就像没有知道一般,只管偏了头做事。燕西道:“这个时候,不迟不早,喂什么食料?车子都开出去了,你去给我雇一辆车罢。”

  金荣放下盘子,便笑着问:“雇到哪里?”

  这一问倒问出问题来了,连燕西自己,也没有决定是上哪里去好。站定了,将脚尖子在地上点着,半晌不言语。金荣笑道:“你自己没有决定上哪儿,叫我雇车上哪儿呢?”

  燕西道:“忙什么?等我想。”

  于是背着手昂着头出了一会神,笑道:“你看上哪儿去好?”

  金荣道:“上落花胡同吧?”

  燕西道:“我上午从那儿回来的。”

  金荣道:“上白家去,好吗?”

  燕西道:“也不好,我不要找谁。”

  金荣道:“都不好,我想还是上公园去溜达一趟,回头在公园里遇到哪个朋友就和哪个朋友去玩儿,就更显得有趣。”

  燕西道:“若是遇不着朋友,应该怎么办呢?”

  金荣笑道:“不会没有朋友的,除非是没有女朋友,男朋友还会少吗?”

  燕西笑道:“你这东西,又给我开玩笑。就雇车上公园罢。”

  金荣不多说,笑着雇车去了。燕西也不等他,就跟出来了。

  他们这大门口,本来时常停有许多漂亮的人力车,专门作金家人出门的生意。并不说车钱,告诉地名,坐上去就走。到了那里,高兴给多少就是多少。有时身上没带着零钱,车夫也不就要,回头再到公馆号房里来取。燕西坐上车去,车夫就拉着飞跑。到了公园门口,燕西知道乌二小姐照例是爱到咖啡馆里闲坐的。既然来了,不愿单独的一个人在这里溜达,且去先找她谈一谈话,因此,一直向咖啡馆来。

  到了那里,果然见乌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装的女子,相对坐在一张桌上喝茶。乌二小姐一见燕西,早站了起来,用手对他连招了几招。笑道:“七爷今天哪有这种闲工夫到公园里来走走?”

  燕西笑道:“特意来拜访二小姐来了,你看我袖内的阴阳八卦准是不准?”

  说这话时,看那个西装女子,穿一件米色的单绸衣,露出大半身人体美。虽然是清秀的脸儿,却并不瘠瘦,由脸上经过脖子,敷上一层薄粉,正是堆酥凝雪。脸上也不知是透出来的羞色,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,眼圈儿下,正有两个小红晕儿。她见人一笑,露出一带整齐细白的牙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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