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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 过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(2)


  他们一面招呼,一面已走上前,便让我进里面去坐。我走进大门一看,是个极小的院子,仅仅只有北房两间,厢房一间。她让进了北屋,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,带着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子,在那里围着白泥炉子向火。见了我进来,起身让坐。这屋子象是一间正屋,却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张桌椅,又仿佛是个小小的私塾。那个老妇人,自去收拾拿回来的东西。那书春的妇人,却和那个老头子,来陪我说话。我便先问那老人姓名,他说他叫韩观久。我道:“这里不是府上一家住吗?”

  韩观久道:“也可以说是一家,也可以说是两家。”

  便指着那妇人道:“这是我家姑奶奶,她姓冷,所以两家也是一家。”

  我听了这话不懂,越发摸不着头脑。那妇人知道我的意思,便道:“不瞒你先生说,我是一个六亲无靠的人。刚才那个老太太,我就是她喂大的,这是我妈妈爹呢。”

  我这才明白了,那老妇人是她乳母,这老人是乳母的丈夫呢。这时我可为难起来,要和这个妇人谈话了,我称她为太太呢,称她为女士呢?且先含糊着问道:“贵姓是冷?”

  对道:“姓金,姓冷是娘家的姓呢。”

  我这才敢断定她是一位妇人。便道:“金太太的才学,我实在佩服。蒙你写的一副对联,实在好。”

  金太太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这实在也是不得已才去这样抛头露面。稍微有点学问有志气的人,宁可饿死,也不能做这沿街鼓板一样的生活,哪里谈到好坏?本来呢,我自己可以不必出面,因为托我妈妈爹去卖了一天,连纸钱都没有卖出来,所以我想了一个下策,亲自出去。以为人家看见是妇人书春,好奇心动,必定能买到一两副的。”

  说着脸一红。又道:“这是多么惭愧的事!”

  我说:“现在潮流所趋,男女都讲究经济独立,自谋生活,这有什么作不得?”

  金太太道:“我也只是把这话来安慰自己,不过一个人什么事不能做,何必落到这步田地呢?”

  我道:“卖字也是读书人本色,这又何妨?我看这屋子里有许多小书桌,平常金太太也教几个学生吗?”

  金太太指着那个男孩子道:“一来为教他,二来借此混几个学费;其实也是有限得很,还靠着晚上做手工来补救。”

  我说:“这位是令郎吗?”

  金太太凄然道:“正是。不为他,我何必还受这种苦,早一闭眼睛去了。”

  便对那孩子道:“客来了,也不懂一点礼节,只躲到一边去,还不过来鞠躬。”

  那孩子听说,果然过来和我一鞠躬。我执着那孩子的手,一看他五官端正,白白净净的。手指甲剪得短短的,身上穿的蓝布棉袍,袖口却是干净,并没有墨迹和积垢。只看这种小小的习惯,就知道金太太是个贤淑的人,更可钦佩。但是学问如此,道德又如彼,何至于此呢?只是我和人家初交,这是人家的秘密,是不便于过问的,也只好放在心里。不过我替她惋惜的观念,就越发深了。我本来愁着要酬报她的两块钱,无法出手。

  这时我便在身上掏出皮夹来,看一看里面,只有三张五元的钞票。我一想,象我文丐,当这岁暮天寒的时候,决计没有三元五元接济别人的力量。但是退一步想,她的境遇,总不如我,便多送她三元,念在斯文一脉,也分所应当。一刹那间,我的恻隐心,战胜了我的悭吝心,便拿了一张五元钞票,放在那小孩子手里。说道:“快过年了,这个拿去逛厂甸买花爆放罢。”

  金太太看见,连忙站起来,将手一拦那小孩。笑着说道:“这个断乎不敢受!”

  我说:“金太太你不必客气。我文丐朝不保夕,决不能象慷慨好施的人随便。我既然拿出来了,我自有十二分的诚意,我决计是不能收回的。”

  金太太见我执意如此,谅是辞不了的,便叫小孩子对我道谢,将款收了。那个老妇人,已用两只洋瓷杯子斟上两杯茶来。两只杯子虽然擦得甚是干净,可是外面一层珐琅瓷,十落五六,成了半只铁碗。杯子里的茶叶,也就带着半寸长的茶叶棍儿,浮在水面上。我由此推想他们平常的日子,都是最简陋的了。我和他们谈了一会,将她对联取了,自回家去,把这事也就扔下了。

  过了几天,已是新年,我把那副对联贴在书房门口。我的朋友来了,看见那字并不是我的笔迹,便问是哪个写的?我抱着逢人说项的意思,只要人家一问,我就把金太太的身世,对人说了,大家都不免叹息一番。也是事有凑巧,新正初七日,我预备了几样家乡菜,邀了七八个朋友,在家里尽一日之乐。大家正谈得高兴的时候,金太太那个儿子,忽然到我这里来拜年,并且送了我一部木版的《唐宋诗醇》。那小孩子说:“这是家里藏的旧书,还没有残破,请先生留下。”

  他说完,就去了。

  我送到大门口,只见他母亲的妈妈爹在门口等着呢。我回头和大家一讨论,大家都说:“这位金太太,虽然穷,很是介介,所以她多收你三四块钱,就送你一部书。而且她很懂礼,你看她叫妈妈爹送爱子来拜年,却不是以寻常人相待呢。”

  我就说:“既然大家都很钦佩金太太,何不帮她一个忙?”

  大家都说:“忙要怎样帮法?”

  我说:“若是送她的钱,她是不要的,最好是和她找一个馆地。一面介绍她到书局里去,让她卖些稿子。”

  大家说:“也只有如此。”

  又过了几天,居然和她找到一所馆地。

  我便亲自到金太太家里去,把话告诉她。她听了我这话,自然是感激,便问:“东家在哪里?”

  我说:“这家姓王,主人翁是一个大实业家,只教他家两位小姐。”

  金太太说:“是江苏人吗?”

  我道:“是江苏人。”

  金太太紧接着说:“他是住在东城太阳胡同吗?”

  我道:“是的。”

  金太太听说,脸色就变了。她顿了一顿。然后正色对我道:“多谢先生帮我的忙,但是这地方,我不能去。”

  我道:“他家虽是有钱,据一般人说,也是一个文明人家。据我说,不至于轻慢金太太的。”

  金太太道:“你先生有所不知,这是我一家熟人,我不好意思去。”

  她口里这样说,那难堪之色,已经现于脸上。我一想,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,我一定要追着向前问,有刺探人家秘密之嫌。便道:“既然如此,不去也好,慢慢再想法子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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