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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搔痒撼丰碑突逢力丐 抚膺来旧国同吊斜阳(2)


  张道人看出他的情景来了,因道:“老弟,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情,三十年前,有一天上午,我曾带了五千军马,耀武扬威的由这里进城。那个时候城外的居民,摆着香案,放了爆竹,迎接我们。我虽不是什么出人头顶的大将,但是穿了武装,挂着腰刀,骑在一匹高大的马上,真觉得男儿有志,应该这样。那个时候,这一所亭子,是这个样子;到了现在,也是这个样子。那个时候,仿佛记得这亭子外面,有几棵细矮的野树,你看这东边两棵杨柳,又高又大,树兜子用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。由这个亭子上面,我就想到我那班曾经沧桑的朋友,应该要怎样牢骚了。”

  柴竞道:“老师伯那也不算什么,我们办的事虽没有成功,但是清朝……”

  张道人听他说到这里,就不住的摇头,以目示意。

  柴竞站在亭子上,本靠住一块石碑,说话的时间,忘其所以,倒不留心什么。这个时候,就觉靠住的石碑,微微有些摇动,心里大疑:这种坚厚重大的东西,怎样会摇动起来?一转身到碑后一看,只见一个长连鬓胡子的叫花子,背靠了石碑,坐在地下。他的头直垂到胸前,正睡得熟。停一会儿,背在碑上微微展动,去擦身上的痒。柴竞心知有异,便悄悄的站着,看他可说些什么。那叫化子擦了一擦背,慢慢的又睡着,一颗头却转偏到右肩上,口里的残涎,鼻子里的鼻涕水,泉似的,涓涓不息,流将出来。看他的脸上,又黄又黑,一种尘土脏迹,一直涂平额角。身上穿着一套由蓝转黑的破衣服,左一块补钉,右一个破洞,破得最大的地方,却用一根稻草杆,将衣服纠处,结上一个小疙瘩。两只脚上穿的白布长筒袜子,变成黑色的了,两只袜子之外,一只是布鞋,一只又是草鞋。身边放着一根竹棍,一个瓦盆,几头瘦小的苍蝇,由他身上飞到瓦盆里,由瓦盆里又飞到他身上,找不着油水,兀自忙着。柴竞见他是个极无赖的化子,就不再去理他。刚一转身,只见那一方碑,又微微的有些颤动。柴竞这看明白了,分明是这叫化子弄的把戏。便不作声,对着张道人使个眼色,转到碑后去,又对着这碑,连指了几下。张道人掀髯微笑,只摆了一摆头,且不作声。就在这时,听见那个叫化子,打了一个呵欠声。张道人道:“我们回店去罢,口渴得很,我想吃一点茶呢。”

  柴竞领会他的意思,于是就跟着张道人一路回店。走着路,心里可就慢慢想着,心想那叫化子睡在石碑那边,分明听到了老师伯说话,故意摇撼着石碑,要试试我们。我们就这样走了,岂不是示弱于人?料他那一种浅近的功夫,万非我师伯的对手,为什么要躲开他?而且师伯是个道人装束,为什么他倒要和世外人寻衅?他心里正这样想着,不觉离开了凉亭有一箭之远。

  柴竞正向前走,忽然见身旁伸出一只污秽的手来,接上说道:“远路客人,请你打发一点。”

  回身一看,原来那个叫化子,不知是什么时候,由哪一条路,走到了前面来了。柴竞知道他是有所为而来的,见他一伸手,早就向后一退。他既然是要打发的,当然是给他几个铜钱就是了,不过他说话是别有用意,不知怎样打发为是。因道:“你若是要饭吃,可以到我们住的饭店里去等着,我们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。”

  叫化子笑道:“你带着一身的本领,还算没有带东西吗?”

  张道人早就看到这个叫化子是来意不善,将身子一踅,踅到路的一边,便道:“你这位大哥,不要错疑心了,我们是到南京去的过路客人,你不见我是这种打扮?”

  说着,将两只衫袖一抖。叫化子道:“我知道你是一个修道的人。因为你是修道的人,我才要你的伙伴打发打发。”

  张道人笑道:“大丈夫不作暗事,有话就请说。你这位大哥,究竟有什么事,要请我们打发?”

  叫化子笑道:“难道你还不明白吗?”

  张道人正色道:“我们修道的人,不愿意说慌话,实在不明白。”

  叫化子道:“你一定要说不明白,我就告诉你罢。就是这十里庄余财主家里,要请一位教师,我的师弟,已经都快要约好了。但是他们中途变卦,把事情冷下来,据我听说,他们要改请你们武当派的人。这两天之内,就要来了。我昨天就遇见你们,觉得可疑,而今越看越像,不是你二人来受聘,还有哪一个?”

  柴竞忍不住了,就插嘴说道:“你这位大哥,全猜的不对,我们师徒二人,是黄山上下来,到南京去的。我们并不懂什么武艺,也没有什么财主来请我们。再说我这位老师伯,并不是武当派。”

  那叫化子笑道:“你说话自己都有漏洞了,你说不懂武艺,何以你们师徒相称?你说你们不是武当派,何以他这一身道家打扮?”

  张道人听说,不由哈哈大笑,说道:“我看你大哥,也是一位过于老实的人。是的,现在天下武艺宗派,分两大家,一是达摩祖师传下来的,那是少林派;一是张三丰祖师传下来的,那是武当派。但是这两位祖师,虽然一僧一道,不见得传下来的弟子,少林派一定是和尚,武当派一定是道人。就如你大哥,听你的口音,好像是少林派,何以你大哥就不是僧家打扮呢?再说少林武当两派,不过是所练习的功夫不同,并不是意气上有什么不合,何至于见了面,就会认作仇敌?”

  叫化子道:“我不是来找你讲理的,我要找你讲理,应该上茶馆了。”

  他们说话的地方,是一条高低不平的石路。那叫化子见他师徒二人靠住路的左边,只一跳,跳到路的中间,抢了上风。柴竞一看这种形势,分明是他要动手,比较武艺,若不是平原坦地,上风是最要紧的,这未免让叫化子先占了一着便宜。但是张道人绝不理会,对柴竞道:“你且退开,让我来和他讲理。”

  那叫化子笑道:“就是你两人,我也不怕!”

  他丢了饭篮和打狗棍,说到你两个人这一句话,伸出右手中食两个指头,直抵张道人的面部。这种办法,乃是叫化子偷巧的意思。张道人若是不曾提防,高一点,他可以取人的眼珠;低一点,可以点人家的人中穴。张道人外面虽表示到丝毫不在乎,但是叫化子一伸手来比,早就料到了他出手。只将他道袍的大袖衫,凭空微微一摆,那叫化子两个指头,就如遇了刀割一般,将手向后一缩。正要找个机会,还他第二着,张道人就伸出左手的巴掌,对叫化子连摇了两摇。笑道:“大哥,不要生气,我们有什么话,还是好说吧。”

  叫化子身上,连打了两个寒噤。他起初不知张道人有何大本领,这一交手之下,才觉得这道人是功夫到了家的人。只向后倒跳一步,就跑走了。柴竞笑道:“这个叫化子,大概也是今天初次栽筋斗,以后他应该小心不能见人就要打了。”

  张道人正色道:“老弟,你不要小看了他,他的本事,高出你几倍以上。不过他正在壮年,没有什么涵养罢了。我并不曾怎样害他,只伤了他两个指头,只要他好好的休养,有一两个月,也就可以恢复原状了。他已知道我的厉害,大概不会来找我,就怕他将来遇着老弟,有些放你不过去,你倒要留心一点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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