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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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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端甫点点下颏,又微昂着头想了一想道:“仿佛在哪家报上看见过,说是令正又要重新出来登台了,这话是真的吗?” 玉和道:“她因为生计很难,有这个意思,不过为顾全各方面,这事还没有决定。” 严端甫取了一支烟卷抽着,喷出几口烟来,最后他就淡笑道:“据我想,这年头,什么也不能大似吃饭,若是现时没有别的较妥善的法子,暂时上台唱些时候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能不能改一改名字上台呢?因为世兄自己,当然也是要出来做事的,恐怕和你前途有些影响。我们分明知道唱戏是一种职业,可是你要到什么机关里去就事,若是有人挑眼,说你家中是吃戏饭的,恐就不好办了。你总不能有了夫人出来唱戏,就不用得找事了吧?” 瞧这几句话,说得玉和无言可对。严端甫笑道:“说起青年人这些奋斗的话来,我倒是赞成。你们贤伉俪,也算能奋斗的,只可惜你们奋斗得不彻底。你别瞧我老古板,天天看报,这些新名词,哪里不装进一句半句的到肚子里去。我用老古套的话说你,你大概不服,我用新名词来批评一下吧。你们是既要和环境宣战,又要和环境妥协。这好比无故和仇人宣战,打到半中间,泄了气,就当上了俘虏了。你说我这话对是不对?” 玉和真不料这个倔老头,会说出这样针针见血的话来,心中大为感动之下,将手一拍茶几道:“老先生!你这些话不错,我得根据了你的话,继续去奋斗,我不和环境妥协了。” 严端甫摇摇手道:“老弟台!你别嚷,这也不是一时的事。你还得好好地考量一下,再为定夺吧。” 玉和沉思了一阵,点点头道:“老先生批评我的话是对的。以后有事请教的话,就请老先生这样直说。” 严端甫见他已经佩服自己了,大为得意,留着他在会馆里吃过了饭以后,方才放走。 玉和受了这一种兴奋,已不是来的时候那样垂头丧气。觉得人穷到此,就再牺牲一下,也就无所谓。自己从今日起,不再喝酒,另外去找生路,只要找着了生路,桂英唱戏不唱戏这个问题,那就大好解决了。如此想着,热血重新沸腾起来,就急于要回去,看看那边二爷走了没有?他告辞出来,又是那样地不凑巧,遇着那位曾一度做过媒妁,牵丝未成的马芸姑了。她正由大街上回来,手里提一篮子菜蔬,跟在一个男子之后。那男子穿的衣服,真比自己还要破旧,然而却笑嘻嘻地,肩上背了一小口袋米,在芸姑面前走。芸姑在身后笑道:“在门口歇一会再进去吧,脸上红红地走了进去,回头我父亲又要说我们省那几个车钱,省得没有意思了。” 那人笑道:“要什么紧?咱们是贫贱夫妻呀!” 玉和真不敢再向下听了,低了头,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开去。他在回家的路上想着,我若是娶了那位马小姐,何至于闹到现在这般情形?我回去和桂英说,我们也搬到会馆里来住,我哪怕是去拉人力车,我们必须继续地奋斗,绝不能够在岳母家里,过那寄生虫生活。他如此想着,觉得理由很充足的,于是壮了胆子回家去。路过琉璃厂,见那些书店门口,多在黑牌子、门市广告上,用白粉笔写了许多革命书籍。这正是北伐军到华北以后,带来的生气。心想,记得在结婚以前,自己很有革命思想,冒着危险,还看《三民主义》呢。自结婚以后,志气渐渐消沉。于今既兴奋起来,重新做人,我还得学习一点革命精神才好。于是在书店里买了一套当时北平书店翻印的学说带了回去。 他到家以后,却听得朱氏在正中屋子里道:“田宝三这回待咱们不错,居然肯出八百块钱的包银。就算生意不好,打个对折,一个月也闹个四百块钱,除了各种开销,怎么着一个月也可得二百多块钱。有这些个钱,每月的浇裹(生活费)就够了。” 玉和慢慢地走到屋子里去,却见桂英母女衔着烟卷,分坐在椅子上谈话,而且两个人脸上,都是笑嘻嘻地。这个样子,就不必去怎样地打听,知道她们是十分的欢喜了。本来嘛,在纸面上,每月可收入八百元,这个数目真是太大了。就是每月以实收三四百元而论,这比现在分文未进,要好到哪里去呢?这就怪不得她母女二人笑嘻嘻了。玉和走了进来,桂英先就迎着他笑道:“你到哪里去了这半天?我正等待你商量呢。” 玉和故意怔怔地望了她道:“找我商量什么?” 一面把书放在桌上。桂英笑道:“组班的田宝三来了,许了我八百块钱一个月的包银,后天我就动身到天津去,孩子我也带着,已经雇好了乳妈了。现在北平这一班听戏的臭捧角家,实在也是缠人得厉害,今天那个边二爷还跑来了。我要是到天津去唱戏,就可以躲开他们了。你能不能跟着我到天津去玩玩呢?” 她说时眼望了桌上的书,见书面上是中山学说,便没说什么。玉和摇摇头道:“以前是老爷上任带着太太,于今是太太上任带着老爷,这个有些不妙吧?” 桂英红了脸道:“这有什么不妙?并不是我到外面去挣钱,要你在家里守家,不过是借机会要你去玩儿一趟罢了。” 玉和心里想着:刚是有了收入的数目,就打算玩了。自己的话,也许使太太难堪一点,便笑道:“我和你闹着玩呢。这两天,我在北平,有点事情要接洽。过两天,我自然会去。” 朱氏因为孩子在她屋子里哭着,匆匆地走了,桂英就低声笑道:“我告诉你一个消息,今天我私自和田宝三办了一点小交涉,和他借了一百块钱的秘密债,我分五十给你零用。” 她说话时,已经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来,向玉和手上一塞。玉和见她说给钱,就塞过来,大概也是急于表示好感的意思。照说,太太未免小视人了,可是人家笑嘻嘻地送着钱来巴结人,还能对人表示恶意不成?也就只好微微地一笑,将钞票在手上捏住了。他要说什么时,朱氏已经抱小孩子出来,当然无甚可说的了。 自这时起,桂英是更忙了。玉和打算阻止她不要去唱戏,也就不知所云的,自然消沉下去。本来,在自己被金钱势力支配之下的时候,能把有钱的事情向外推了去吗?那没有别的什么,依然是去受饥寒的逼迫,去受社会上的笑骂。我在岳母家里已经住了这些日子,她纵然藐视我,总是我的岳母,丢脸还不曾丢到外边去。像桂英这样好的收入,何妨让她唱几个月,以便挣起一千八百,把生活问题解决了呢?因为他如此地存着念头,也就只是终日看了桂英忙进忙出,并没有什么话可说。 到了动身的这日,在屋子里桂英私下向他笑道:“真的,过了几天,你到天津去玩一趟,你看好不好?我们结婚以来,并没有一天离开过,你没有离别我出门去,我倒和你的孩子走了。” 玉和笑道:“这要什么紧?又不是一千八百里的路程。早上动身,上午就到了。” 桂英将门帘子放了下来,回转身,两手握了玉和的两手,眼睛注视着他的脸,用很柔和而又诚恳的声音,向他道:“玉和!你能原谅我吗?” 玉和道:“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呢?你叫我原谅你,我倒有些莫名其妙,有什么事,你需要我原谅呢?” 桂英将头靠在玉和的怀里,抬起眼皮来望着他道:“你是装傻呢?还是真不知道?我离开你去唱戏,能够不要你原谅吗?” 玉和一手搂了她肩膀,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,也用了很诚恳的声音来答道:“你若是为了这件事来求我的原谅,你说了出来,不是更让我难受吗?我做丈夫的,不能和你解决生活问题,倒要你自己出来自食其力,我就万分不安啦。我不要求你原谅,怎么倒要你要求我原谅呢?” 桂英道:“虽然如此,可是女子自食其力,以至于唱戏,这和别的职业,可有些不同。” 玉和道:“有什么不同?总是一种职业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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