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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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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蔡局长家里,正和林公馆相处在反对的地位,这里是个纯粹的江南旧式房子。一字石库门楼,敞开着两扇黑大门,进门来,天井里黑沉沉地,地砖上满涂着绿色的苔藓,上面一个过厅,只有两根柱子,什么东西也没有。屋子既然阴湿,又没有人,倒让人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。他站了一会儿,那门房悄悄地开着,才出来一个听差。玉和为了免除再碰钉子,就先向那听差声明,自己是由家乡来的,路过南京,特意来看蔡局长。听差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觉着或不是假话,于是将这名片递着送了进去。这位蔡局长倒是没有什么官排场,立刻就请。这样一间堂屋,带了两间房的屋子,直穿过了三进,眼看后面,还不知有多少进?走至这里,听差却向旁边一个小院落里引了去。这院子里,高高地搭着一架蔷薇花,和一丛芭蕉,再加上些大大小小的盆景,满院子里倒也绿茵茵的。上面一所大花厅,陈设得颇是精致,一个五十上下的人,捧了一管水烟袋,架了腿在椅子上坐着。 这位老先生,正是蔡局长,他看见了玉和,捧了水烟袋,就迎到门边来,将手拱了两拱,笑道:“玉和兄,久违了,请坐。” 玉和走进花厅来,见这位先生,还带了不少的官僚味儿,心里就这样想着,南京这种地方,对于这种人,却依然还是需要。蔡局长和他寒暄了几句,就问道:“你既是回家乡去了,那就很好,为什么又要出来再上北平去。” 玉和皱了两皱眉道:“我又不会做庄稼,在家乡坐吃山空,也不是办法。” 蔡局长架了腿,呼了几口水烟,这才道:“北平现在的情形,我不知道怎么样,若以南京的情形而论,来找差事的人,真的是满坑满谷,我家里现在就住着两个候工作的人。在四个月以前,他们所找的人,就答应了给他们设法,有了这两句话,他们以为总可以等些机会,就借住在我家里静静地候着,一直候过四个月,至今并无消息,你说南京找事,难也不难?” 玉和还没有把自己心里的话,说出一个字,人家就先说了一阵南京找事是如何的不容易,老老实实的,只当是来访蔡局长的,其余就不必谈了。 坐了一会儿,玉和告辞而去。他连碰了两回壁,已没有在此地找工作的意思了。心想,以往由南京来去多趟,总不曾进城看过。旧南京正在改造,何妨看看。因此,且不坐车,就到最热闹的花牌楼来走走。这时,市中心区的旧街道,还不曾拆除,两旁的商店,虽然陈设得很华丽,可是那石板面的街道还不过丈来宽,行人真是挨肩叠背。正这样打量,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玉和兄。一个穿灰布中山服的人,和他握了一握手。原来这是极要好的同学史竟成。两人握手之后,寒暄了几句。史先生便道:“多年不见,难得遇着,多谈一会儿吧。” 就引着他到横街上一家茶馆里喝茶叙阔。这是下午三四点钟,茶馆里正清闲着,两个人自自在在挑了靠里一张桌子对面坐下。史先生取下那顶灰旧盆式呢帽,露出一颗和尚头,也显得面皮焦黑。但他精神抖擞,说话总是笑。他知道玉和要找工作,一拍胸道:“你跟我上西北去毫无问题。我是由西安来的,不久就回西安去。你在南京稍等几天,我们一路到西北去好吗?” 玉和没想到无意中有这样一个好机会。问道:“我去有什么工作呢?” 史竟成道:“咱们学什么的,就去干什么。于今西安有一条公路直通兰州,正在修理着。还怕用不着我们这小小的专门人才吗?” 玉和道:“所得的薪水怎样?” 史竟成道:“西北那边,是苦干硬干,衣服你瞧我身上,是公家的。吃饭,西北的大锅块,公家反正不短你的。不谈薪水,每月可得零花钱六元。仁兄,你可别嫌少,在西北高原上修路,根本无处可花钱,何况一切还有公家负担呢?等军事时期过去了,国家不会亏累我们修路的,将来自有报酬。我们先当吃一点苦。” 玉和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道:“我什么苦都可以吃。只是我有家眷同行,还有刚满月的小毛孩子。怎么……” 史竟成抢着道:“不成问题。我们干工程,公家特别体谅。有家眷的,也可得一份粮食,面粉不过粗一点,绝有得吃。安家呢,向西走乡下随处有大窑洞。住在镇市上,也可以找房子。” 玉和道:“听得那边吃水发生问题?” 史竟成道:“那没什么,你挑有好井水的地方安家得了。” 玉和笑道:“听说那边很凉,土著是烧马粪暖炕。” 史竟成点头道:“这是真的。但我们不至于烧马粪。” 玉和心里想着,桂英跟着,自己在安徽乡下,痛苦已不堪言,怎能带她上甘肃那苦地方去。可是不能辜负同乡的好意,只说和内人商量,各告诉了地址,订着后会。 走上街来,天色已经昏黑,糊里糊涂地,不觉撞上了一条马路,正要打听向那里去搭下关的公共汽车。恰好有辆破烂的汽车,由身边经过,车夫见他在马路上徘徊着由车子里伸出一只手来,向他乱招着道:“到下关去吗?上来上来。” 玉和还踌躇着不知要多少价钱,未敢贸然上车,那车子索性停了,跳下一个车夫来,伸着两个指头道:“只要二角钱,你还不愿意去吗?” 玉和被他拉上车,在人的腿缝里,塞进一个三腿的矮圆凳子,于是插了身子坐上去。这车子开起来,轰隆响着,倒有些火车的意味。颠簸到了下关,又挤得浑身是汗。 到了旅馆里,只见桂英伏在一张桌上打盹。她一抬头见了玉和,埋怨着道:“你怎么去这一天才回来。” 玉和道:“你不知道,由下关进城去,犹如旅行了一回一般,实在路远。” 于是就大略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。桂英道:“原来是这样的不方便,你瞧。” 她先指着那假铁床上的灰黑帐子,又指着四周红漆的板壁,涂了许多黑灰,行李杂乱堆中,陈设着一只缺了大半边的痰盂,还有一只马桶。再指着电线上的尘灰,发出昏黄色的小电灯。微笑道:“南京的旅馆,就是这个样子吗?” 玉和道:“当然有好的,但是我们住得起吗?” 桂英道:“明天进城不进城呢?” 玉和道:“我打算还到城里去碰碰机会看。明天我在城里找家小旅馆,一同进城去吧。” 桂英道:“不是我说句扫兴的话,我看不必了。听说在南京找事不着的人,比当年在北平找事不着的人还要多三四倍。人家有路子有荐信的人,都没有办法,凭我们来自田间的人,就会有机会吗?至于到甘肃去呢?”说着她微笑了一笑。玉和道:“听说甘肃地方,几里路难遇到一棵树,其苦可知,自然不去。在南京明知道是难,但是我们是出来干什么的?不管有机会没机会,我不能不去一碰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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