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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玉和家里,是个小资产阶级,他由读书到现在,不曾受过什么经济压迫,也就不会张口和人借钱,现此和张济才刚一开口,就碰了个小小的钉子,下面的话,就不好跟着说了。秋云看他和济才都默然无言,不免有点尴尬,便笑道:“王先生,你还为难什么?大事都算成功了。大婶不过要两千块钱,你和桂英手上的钱,拿来凑一凑数,也就够了。现在你要预备的,也不过就是安家的钱。办喜事的钱,这个好办,有钱多,办得热闹些,钱不凑手,遇事节省一点,那也没有关系。”

  玉和很随便地点点头道:“你这话说得对,我也就只好这样子办。”

  他今天下午三点钟来的,丢了许多事没有办,这个时候,也该回去了。于是和济才夫妇又商量了一些办喜事的用项,就告辞回去。他一路之间,坐在人力车上,口里还不住地念着,二百元,三百,一百八十元。拉车的想着,这人莫不是疯子,只惦记着钱。

  他到了公寓里,在电灯下面,第一件大事,就是搬出笔砚来,将一张白纸,开了一张预算表,上面一行行地写着,租房三十元,购置木器,一百五十元,添置被褥二十元。然而写到第四行,想起新房要裱糊,假使租五间房,裱糊就要十块钱,于是又写上十元。第二个新感想又来了,三十元的房租,是按北平规矩,第一个月,另付一月茶钱,实际上是租房每月十五元,十五元的房子,未必带电灯,这一安电灯,恐怕就要三四十元,于是又加上四十元。

  他这样连续地想着,连续地列表,把一张大纸都已写满,总计一下,竟超出了一千块钱。这不行,得极力俭省,于是将结婚日八元一桌的酒席,改为四元,将花汽车改为花马车。先是自己一样样地写着,复又一样样地改着。改完之后,看到有些地方,过于省略,还是从先前那个设计。一张预算表添改几回,也就到了晚上一点钟。自己明早还要上衙门呢,便舍弃了这预算表,上床睡觉。

  可是头一落枕,想得更厉害。记得自己邮政储金和银行里的存款,共有六百五十五元,可是又仿佛是五百六十五元,这里面相差倒有一百元,究竟是多少?不能不査一査,于是跳下床来,打开箱子,把两扣折子,都拿出来检查了一遍。果然,乃是五百六十五元。平白地又少了一百元的基本金,这事又棘手一点了。于是把折子放好,再睡到床上去想,想了许久,自己却骂着自己道:“我有些傻了。结婚又不是明天的事,我今晚这样着急做什么?睡罢,要不然,明早又起来不了呢。”

  可是他自己终于是命令不了自己,一夜到天亮,他都忙碌着在搜罗结婚的用费。次晨醒来,才知道是做了一宿的梦。

  在自己未认识桂英以前,回得公寓,很坦然地上床睡觉。自从认识桂英以后,常是整夜地做梦,这样看起来爱情究竟是快乐呢,还是苦恼呢?他在洗脸的时候,拿了洗胡子的刷子,本是向胰子盒里去搽抹胰子的。另一只手扶了洗脸架子,脸对了壁上悬的一面小镜子只管出神。那胡刷子在洗脸架的托板上,活动了许久,举起来在嘴唇周围涂着,却在镜子里看到,嘴的周围涂了一个白圈。再低头一看,原来胡刷子伸到牙粉盒子里去,把一盒牙粉全废了。自己倒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。

  洗过脸,坐了下来喝口茶,预备就上衙门了。然而看到桌上昨晚列的预算表,又情不自禁地,拿起来看上一看。一面看预算表,一面伸手到桌上去拿茶杯。将茶杯送到嘴边时,老碰不着杯口。这倒奇了,东西也像我,有些神魂颠倒吗?看时,手上并不是茶杯,乃是墨水瓶,于是放下墨水瓶。站起来叫道:“了不得!了不得!”

  公寓里的伙计,跑着推门进来问道:“王先生,什么事?”

  玉和看他惊慌的样子,问道:“什么事?”

  伙计道:“我们哪知道什么事,王先生不是嚷着了不得吗?”

  玉和这才明白过来了,笑道:“没有什么,看见一个大耗子罢了。”

  伙计望了他一下,笑着去了。

  玉和也觉自己神经错乱,自己极力地镇静,便把开的预算表,向桌上中间抽屉放了进去。这里有一本《三民主义》,原是一位在广州的朋友,秘密寄来的。随手又把这预算表夹在书里。刚是夹在书里,忽然想起,这抽屉没有锁,革命党的书,放在这里不妥。早两天就该锁箱子里去的,这几天情绪太乱,没有放下。自己已经是看了好几遍了,同事刘录事,也是个有志之士,转送给他看吧。这样一转念,便把书将报纸紧紧包卷了,带着上衙门去。不料到了部里,那刘录事恰是请了假,只好把这本书又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。

  他这一科,人多事闲,到了科里以后,第一项工作,便是看报。看完了报,科长不在这里,三四个同事,凑一个谈话的集团,有的谈,昨天哪里的饭局,今天哪里打牌。有的谈戏,哪个戏子礼拜要唱好戏,哪个戏子和某要人有关系。有不是谈话集团的,便在公用笺上写字消遣,一为迁客去长沙,烟笼寒水月笼沙,随写一阵。玉和往日也和这些人一样,今天却是不然,只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发呆。

  一会儿科长来了,科里谈话的声音,稍为清静一点。玉和却也不曾留意,还是在出神。偶然伸手到袋里一摸,却摸出那张预算表来,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揣起来的,于是索性铺在桌上,将面前现成的算盘,逐样地核算起来。算了一遍,那数目还是在千元上下。不觉将算盘一推,叹了一口气道:“简直没有办法。”

  他们这位老科长,戴了大框眼镜,两手捧了报,正在看一段神话新闻——西郊闲鬼计,被他这一叹气,却惊醒了。站起来,两手除下眼镜,望了玉和道:“王科员,你在核算什么?公事给我看看。”

  这一问,问得玉和张口结舌,答应不出所以然来。心里连叫糟了!糟了!然而科长还等着呢,那么这表怎能送过去哩?

  §第十一回 解闷时都忘缠绵无限 弃官言不得啼笑皆非

  那时,玉和因老科长逼迫得厉害,桌上的那张表格,还铺得整整齐齐地,摆在座位面前,除非老科长那目力较差的人,有些看不清楚,否则低头一看,便一行一行的数目,一览无余。这就一面站起身来,笑着向科长陪话。将手由身后翻过去,一把便将那表格抓到手里,捏成一个纸团,向袋里一揣。低声道:“这并不是公事,是我私人的一篇账目。”

  科长见他红了脸,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气,于是两手向额上一举,把那副大脚眼镜,取了下来,在衣袋里取出眼镜盒子装着,咔的一声,把盒子关着,正了颜色向玉和道:“无论有无公事可办,你总不能在公事桌上算私账。我可麻糊过去,可是让司长总长知道了,连我是一块儿要怪下来的,到了那个时候,我倒要受你的连累,我就是不怪你,你心上也过不去吧?”

  在机关里,下一级的人,对于上一级的人,就如子弟对于父兄一样。老科长这样照着情理说话,总是十二分地客气,玉和还敢说些什么,只有红了脸低着头,挺直了身子,静受他的教训而已。

  老科长还要说什么时,只听得窗户外面茶房喊着总长到,本来这屋子里谈话声音,就因科长一怒而停息。再加上这“总长到”三个字传到耳朵里面来,就把空气里的音波完全停顿了,那科长脸上,怒容是没有了,就祭神如神在的,把面孔庄重起来,然后在衣架上取下了马褂,在身上套着,在抽屉里拿出两件公事,校对一番,自到总长室回公事去了。科里的人,这就都向玉和做个鬼脸子,有的就轻轻地问他,究竟说的是什么账?玉和如何好说出来,只是微笑而已。

  到了下衙门,匆匆地便走,回到公寓的时候,自己一人在屋子里坐着发闷,心里便想着,科长对我,总算顾全体面的,他真板起面孔,说几句官话,记上一大过,那又有他的什么法子。不过向来是没有受过申斥的,今天忽然受了这种教训,却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怎样不安的感觉?至低的限度,在科长面前,是不能维持信用的了。假使他见总长的时候,把这话随便地说一句,自己的位置,就不能保。不过科长是个忠厚人,或者不至于。虽然是个忠厚人,在气头上偶然说一两句,又有何不可!他坐在屋子里,颠三倒四地想着,总觉今天的事,有些不妥。与其这样,不如打一个电话到科长家里去,和他表示歉意,看他说些什么?于是就走到前面电话室里,向科长家里打电话。随手摘下耳机子,报告了电话号码。

  那边接着电话,问找谁。玉和对了电话机,就半蹲了身子下去,做一个鞠躬的样子,然后笑道:“是我,请科长说话。”

  那边问道:“什么?请科长说话。”

  玉和道:“是!请科长说话。”

  那边笑道:“吓!你不要打哈哈了,你不是玉和吗?到我们家找科长来了。”

  玉和这才省悟过来,笑道:“哦!你是济才大哥吗?你瞧,我是和科长家里打电话的,也不知道怎么着,报了你家里的电话号码。”

  济才哈哈大笑道:“还亏你说出口啦,这几天,你总是这样魂不守舍。你找科长什么事,要借钱吗?”

  玉和叹了口气道:“还提借钱啦!我捣了个乱子了。”

  济才道:“什么事?到我们这儿来谈谈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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