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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玉和道:“那话也不见得,秋云唱戏的时候不也是个红角儿吗?现在张家的事,可就是她全盘主持。我想你这样的聪明人,一定比她会过日子。”

  桂英捧了咖啡杯子,并不喝,用牙咬了下嘴唇,沉静地想了一想,放下杯子,扑時一笑道:“我并没有说到我自己身上来呀!”

  玉和一想,对了,她虽是话中有话,并不露骨的,怎好把她提了出来呢,便笑道:“对不住……”

  只这三个字,说不下去了,就捧了杯子喝咖啡。桂英道:“老实说,我看你是一个忠厚人……你不信,问问秋云,我唱这多年的戏,没有这样容易和人家出来玩过一趟的。”

  玉和点头道:“我知道。”

  桂英默然了一会。玉和却削了个苹果,送到她面前碟子里,桂英用刀切了一半,又送到他碟子里去。这次,二人都没有什么客气地表示。桂英笑道:“你说话,不是秋云的对手,我也不敢和她闹,以后咱们别当他夫妻面说什么。”

  玉和觉得这话,是很切己的表示,只管傻笑。桂英道:“我勉强认得几个字,你若是写白话儿信,我对付瞧得出来,以后你有什么话,在信上告诉我得了。咱们不像别人交朋友,什么电影院里出,大菜馆里进。”

  玉和听了这话,也不知道是快乐,也不知道是恐惧,心里头怦怦跳了几下。

  桂英偷眼看他的脸色仿佛是笑,又不曾笑出来。她又道:“凑付着,我也能写几个字,你写了信来,我一定有回信的。你若是愿意到我家去,你先写信通知我,我一定在家候你。你觉得怎么样?”

  玉和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待我太好了!”说着,不由得把头低着,又去拿了个苹果来削。桂英道:“我该回去了。今天我出来,我母亲很注意我哩。明天我不一定到张家去,你去不去呢?”

  玉和道:“你不去,我去做什么呢?”

  桂英笑道:“你现在说实话了,你到张家去,为了我去你才去的吗?”

  玉和大着胆子,笑道:“我想,你也不至于这时候才明白啦。”

  桂英扬着眉毛一笑道:“好,我们什么都彼此心照。”说着,就昂着头向外叫了一声茶房。茶房进来了,桂英道:“你这里有零杯子的酒吗?”

  茶房道:“有的。”

  桂英道:“好!你给我来两杯葡萄酒。”

  茶房答应着。端了两杯满满的葡萄酒,放在桌上。

  等茶房走了,桂英先端起一只杯子,举着平了鼻子尖,眼光由酒杯上平射到玉和脸上,微笑道:“你瞧,这酒色是红的,酒气是香的,酒味是甜甜的,我们各喝完这一杯。你懂吗?”说着,向玉和依然微笑。玉和站起来端了杯子道:“白老板,得!我陪你一杯。”

  桂英摇摇头道:“别人叫我白老板,那是客气,你叫我白老板,就是见外。”

  玉和道:“那称呼什么呢?”

  桂英道:“你不会叫我的名字吗?”

  玉和道:“那么,你也不能叫我王先生了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当然。玉和!我们干这杯!”说毕,她就把酒杯子在嘴唇上碰了一下,当着要喝下去的样子。玉和不再说什么了,端起了杯子,咕嘟一声,一口气不换,就把这杯酒喝了下去,喝完了,向桂英照了一照杯。桂英更不犹豫,跟着就把那杯酒喝了下去,也向他照了一照,桂英觉得喝得很痛快的样子,嘎了一声。手扶了桌子,注视着玉和凝神了一会,微笑道:“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,改日再会吧!”

  笑嘻嘻地背转身去了。

  玉和站着在这雅座中间,犹如发了呆病一般,微微地偏着头,就想刚才过去的事,觉得这种艳福,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,不料桂英对我的态度,却是如此的良好,一个唱戏的女子,对于一个穷书生,并没有一点藐视的态度,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。那茶房隔着门帘,在门外逡巡了好几遍,也不知这个人是什么用意,老是站着不动,到了最后,只得将账单拿在手上冲了进来,玉和这才醒悟过来,自己还是站在大餐馆里,不曾会钞呢。他接过账单,掏出小小一沓钞票会了钱,统计今天花的款子,远不及预算的数目。

  在他办公以外,除了打小牌,无甚消遣的事,所以每晚在公寓里,都很感到寂寞。今天回得公寓去,不同往常,回忆白天的事,就津津有味,除了脑筋里面所想的以外,并无其他。他心里想着:“桂英既是允许我写信了,这正是怕我不好开口,所以让我在信上写去。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我千万不可失掉。”

  于是打开笔砚,伏到桌上,就要写信。转念一想:“不要不要,我这样子急迫,她不嫌我鲁莽吗?”

  于是将笔砚收好,在屋子里徘徊一阵,他又一个转念:“纵然不寄去,何妨先把信的内容拟好,然后压置一两天再寄了去。信先写好,从从容容地审查一番那也比较稳当如此想着,又坐下来再写信。

  一封信写了两小时,先是要斟酌字句,让它通俗到十分,又怕字迹写得太潦草了,桂英会看不出来,索性工工整整,写的是楷书。当他这封信写完之后,实在头晕眼花,不能再写了。听听屋子外面公寓里的住客,一阵混乱,正是听戏瞧电影的朋友,都工作完毕回来了。他向来起得早,也睡得早,今晚写信辛苦,不觉忘了时间。将信用铜尺压了,放在桌上,便解衣就寝,连房门都忘了上闩。凡是用思想过度的人,睡觉都容易酣熟,玉和这一觉睡到次晨八时,还未起床。他九时以后,便要上衙门的,所以他的熟朋友,常在八点前后来找他。

  这日清晨有位严端甫老先生前来拜会他,用手一推房门,竟是开的,就侧身而进。见玉和在床上侧身向里,睡得正香,就暂不惊动他,一面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,一面到桌上拿火柴盒子,打算先抽支烟。刚一伸手,却见铜尺下压了一张楷书的白纸稿子,心里便想着,玉和的字,现在是越写越秀气了,情不自禁地,就拿起稿子来一看。

  这稿子的第一句,便是桂英女士慧鉴,不由心里一跳,想着他这种人,哪会和女子通信,准是和别人代笔的,于是将信最后一段看了一看,落款正是鄙人王玉和鞠躬。咦!果然是他的信,回头看看床上,他依然睡着,这是人家的私信,不必看了,就折叠好了,要放下去。然而玉和这种人,竟会和女子通信,实在人不可貌相了。

  信里究竟是什么,总得知道一点,于是由头至尾,把信匆匆地看了一遍,其中的一段,却是最可注意,乃是:

  女士在繁华坊中经过了一番的人,对我这样的寒士十分的垂青,我这一番感激的意思,我实在不能用笔墨来形容。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男女之间的爱情,也不相信爱情可以使人能醉生梦死,于今我知道了,我也相信了。我这还是第一次通信,虽然您告诉了我在信上有什么话尽管写出来,可是我还没有那种勇气。您若是许可我说错了话,可以原谅的话,我第二次写信给你,我就要实说了。

  严端甫看到这里,完全明了了,玉和正是学着时髦人物,在谈自由恋爱呢。信的前后有几句提到唱戏的事,这个女子,一定是个坤伶。对了,他的把兄张济才不娶的是名坤伶程秋云吗?那么,他一定近朱者赤,走上了那条路。常在戏报上看到白桂英这样一个名字,这个桂英女士,就是姓白的了。一个好好的青年,竟会走上了捧角这条路,实在是可惜。回头看了床上,玉和还是睡着的,这也不愿惊动他,悄悄地放下稿子,就推开房门,走了出来。心里可就想着,幸而他不会知道我来了,要不然,冲破了这事,于他脸上不好看,也不免伤碍彼此的交情。真是巧,怎么他写信不收起来,让我看着了,我和他哥哥是好朋友,而且他哥哥和我早商议定要和他说媒,将同乡姓马的姑娘嫁给他,我不知道这事则已,既然知道了,我不能不问。

  他如此想着,回到会馆之后,就打个电话给玉和,说是有话谈,约他下了衙门之后,就到会馆来一趟。打完了电话,就到马家来,和那马老先生谈话。原来这位马老先生,只有一妻一女,自己客居北平,在同乡家里授蒙为生,过着很清苦的日子。为了减轻负担,没有租房,就在会馆里一所小跨院里住着。严端甫走到跨院门口,先喊道:“子良兄在家吗?”

  马子良的姑娘芸姑,正站在院子里洗衣服,两只手水淋淋地由盆里拿了起来,将自己胸面前的围襟,掀起一只角来,擦了自己的手胳臂,笑道:“我爹爹在家看书呢,老伯忙呀,一早我就看到你出门去了。”

  严端甫口里答着话,看她圆圆的脸儿,腮上泛起两个红晕,配着那漆黑而大的眼睛,却是个多血的聪明女儿,她挽了面包髻,虽嫌老式一点,头发却是溜光得一根不乱,身上穿的蓝布褂,也没有一丝皱痕。心里这就想着:“娶这样一个姑娘,正好住家过日子,玉和这孩子,为什么一时糊涂,要去迷恋一个女戏子。”

  他打量了姑娘一番,自向里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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