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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王彪便道:“大头,你怪叫三声,是怎样怪叫?”

  周善福笑道:“你要俺再叫,俺就再叫三声你听听。哎呀哎呀!呵呵哎哎呀!”他用河南土腔叫出来,听着是怪有趣的,大家忍不住哈哈一笑。

  这笑声未免大一点,却把余师长惊动着走过来了。他原是还在中央银行那个防空地室里睡着的,但他感觉到意外地兴奋,老是睡不着,在兴街口的瓦砾场散步。听了这笑声,立刻迎着火光走过来。有人看到,说声师长来了,大家都肃静着站了起来。他问:“这样夜深,为什么还在吵闹?”李参谋觉得这事大为不妥,但也抵赖不了,只好据实报告。

  余程万道:“若在往日,你们应当知道这是什么罪过。不过原谅你们,大家都兴奋过度了。周善福呢?”他在人后面答应了一声有,余程万点着头叫他过来,问道:“你饿了七天七夜,你还怪叫得出来吗?”

  他走近前,敬着礼道:“报告师长,俺溜进人家灶房里,找到几许生黍米,干嚼下去的,才对付着活下来。那几天,连瓦片都吃得下去呢,听到师长来了,俺就不饿了。后来俺想起来了,应该叫中华民族万岁,不该叫哎呀呀。”余师长看了他那副情形,也忍不住一笑。

  §第七十七章 一只离群孤雁

  在火光的反映下,大家看到师长的笑容,料着无事,肃静地站着。余师长道:“夜已深了,大家安静地休息吧,不要再说话了。”说完,他也是很高兴地走了。但大家虽是不说话,围了那熊熊的火焰,不必担心什么机枪大炮。这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,实在睡不着。而且人坐在瓦砾堆上,并不会怎样地舒服,自也是睡不着。火已不是前十天那样可怕,相反地,夜寒深重,火还是可亲热的。有人在瓦砾堆上,找出破锅破铁罐之类,舀了井水,放在火边,煮开水喝,四五人坐在一处,又不免小声低语,度此长夜。天色亮了,余师长下了命令,大家继续打扫掩埋工作。军需官和参副处的人合作,连夜已在乡下运来了两石米。送米的百姓,自动地送着油盐小菜,而且知道城里什么全没有,锅碗筷子全送了来,弟兄们就在守夜的火堆上,开始煮饭。

  太阳出来了,阳光好像加倍地强烈,那被炸毁的断墙残砌和瓦砾堆,火色犹存,经初起太阳一照,满目都是红光。国旗老早就在上南门一截断城上升竿而起,微微地飘荡在晨曦里,弟兄们各捧着一只饭碗,站在阳光里进早餐。寒天的早晨,饭头上的热气,绕着淡小的丝纹上升,冲过人的鼻子,大家都感觉得这饭好香,自这晨起,弟兄们又开始恢复了平时的军人生活。

  在这日正午,军长王耀武已到了城里,召集五十七师弟兄们训话,大大地嘉奖了一番,当日就下了命令,五十七师调驻河洑。重新整编。河袱这地方,虽也是经过了敌人一番炮火洗礼,但耆山寺一带,房屋还相当完好,师司令部就移驻在耆山寺。

  过了几天,师部事务比较正常了些,程坚忍就向师长请了三天短假,带着王彪去探访未婚妻鲁婉华的消息。由河洑到常德的大路上,战壕,炮弹坑,倒坍的民房,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,可是大路来往的行人,却来往不断。由城里来的人,有些人将担子挑着破铜旧铁,有的也扛着一些焦糊了的木料。向城里去的人,有的扛着箬席或成捆的竹竿术棍,有的也挑着行李,扶老携幼三三五五,个个拖着沉重的步子走。

  程坚忍情不自禁地惊讶着道:“老百姓已开始复员了。”

  王彪随在后面,看了他背影,做了个鬼脸,笑道:“参谋,你说鲁老太太也回到了城里了吗?”

  程坚忍道:“她们当然要回家来看看。可是到城里,她们能在哪里落脚?而且她们也一定急于要知道我的生死存亡的。”

  王彪道:“真奇怪,她们怎不到河洑去打听呢?你说黄九姑娘她知道我们在河洑吗?”程坚忍听了他这话也就笑了。王彪听到参谋的笑声,他就不敢再说什么。

  两人默然地走了一截路,还是程坚忍先笑起来说道:“你不想想,战事才过去几天呢。鲁老太太离开常德以后,说是到二里岗去避难。那个地方,虽是还没有被敌人骚扰过,可是她们听着那惊天动地的炮火声,是不是还沉得住气,也许又走开一截路了。你说到黄九姑娘没有来打听你的消息,那是你一相情愿的话。你没有想想,人家是一位大姑娘,于今是战事停了,六亲无靠,就先得找一个地方落脚。她也不便到河洑来找你,你一个单身汉小伙子,她是一个黄花闺女,跑来找你干什么?她不怕人家笑话?”

  王彪听说,在身后扑哧一声笑了。他道:“那么,我们到哪里去找人呢?”

  这句话倒提醒了程坚忍,站住了脚,沉吟了一会儿,因道:“起初我没有计较,想到城里去看看,现在想起来,这事有点不妥。城里根本是空的,什么也没有人落脚的地方。鲁老太太母女两个进城干什么?进城也不会停留一小时。不过既然到了这里,那就索性进城去看看。你不见老百姓纷纷地向城里走?也许在城里可以遇到什么熟人,倒可以打听打听她们的情形。”说着,两人继续地走。将近西门那一片倒坍的民房,将砖瓦堆在小河滩上。

  小河露着河底,还有一道清浅的水,不曾干涸。临岸一带大柳树,让炮火洗刷得只剩几个大叉丫。还有两株最大的柳树兜,只剩两大截光树兜子有四五尺,秃立在岸边,上面焦糊着一片。两堵断墙,夹着一个歪倒的木门圈子,门里没有房屋,几块夹墙基的青石,像苟子般插在砖瓦地上。这是很普通的现象,原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。可是就在这时,见有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,慢慢地还由那歪倒的木圈子里钻进去。然后一直穿过倒坍的屋基走向河岸,挑了那秃着大柳树兜子,将身体斜靠住,只管看了那河里的水出神。

  王彪在他身后突然喊了一声道:“那是她!那真是她!”

  程坚忍被他连说了两句,也就只好站住了脚,回转身说道:“你叫些什么?”

  王彪指着道:“那不是黄九姑娘?她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?”

  那女子也被他的声音惊动着了,回转头来,向这边看着,正是黄九妹。她不需人招呼,径直地跑了过来,站在一堵短墙的路边上,呆呆地站着。她已不是在地洞子里那样满身烂泥,换了一件青布棉袍子,那袍子窄小而短,很不合身,可想是临时在哪里找来的一件旧衣服。她在洞里的时候,头发是个鸡窠式的,蓬成一处。现在却是梳得清清顺顺的,一大把披在肩上。头发清楚了,也就现出她那微圆的蛋脸来,她本是个白胖姑娘,这二十几天以来,逐次地遇到她,逐次发现她两腮尖削下去。

  在洞里的七天,过着那非人的生活,身上是泥,头上脸上也是泥,大家全不成个样子。现在她把泥土擦干净了,现出原来的面孔,虽然还是瘦削的,可是清秀着又现出她是个女孩子了。王彪看了她,说不出来心上有一种什么愉快。惟其这份儿愉快,心里头说不出来,也就让他看到黄九妹不知说什么是好。她呆站在那里,向程、王两人看了一看,先微微地一笑。她嘴一动,似乎要说什么话。可是这话并没有说出来,她嘴角一撇,两行眼泪同时齐下,竟是哭起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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