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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余程万道:“我说的光荣属于国家,这是衷心之言。若认为五十七师的死守常德,是为了我余程万个人的名誉,那不但小视了五十七师全师官兵,而且也小视了我中国人。中国的不肖子孙,投降敌人的,虽然是有,那究竟占绝对少数,岂可以把这些人来类视一切的军民。我们今天的战事,弟兄们做出许多可歌可泣的行为,就是给敌人这传单的最好答复。我这日记本上,今天就所得的报告,就载了若干特殊忠勇事迹,你可以拿去看看。你所见所闻,当然有我所不知道的,你可以补充着用另一张纸记下来。这上面用红笔勾了的就是。”说着把他面前摆着的一册日记本子,移到桌子边,指给他看。

  程坚忍拿了过来,捧着就了煤油灯望了一下。

  余师长笑道:“事无不可对人言,你不必顾忌,可以拿到外面烛光下,从从容容地去看。”

  程坚忍见师长如此说着,就拿了日记本子,带到自己卧室里来,坐在床铺沿上,对了窗台上的半截鱼烛,慢慢地看了下去。这是一本厚纸直格的本子,有墨笔写的,也有自来水笔写的,写到最后的几页,就是记着本日的战事。再倒翻过去,见这几日的日记,每日都占有好几页,文字夹叙夹议,字迹笔笔清楚,心想,没料到他在这样惊天动地的局面下,还有工夫写日记。但师长叫看今日红笔勾勒的所在,自不必去看许多,也没有时间去看许多,就在最后几页上,翻出红笔勾勒着的字面看下去,上面这样写着:

  今日官兵特殊忠勇事迹摘要

  一、第一六九团一营三连下士王福明,今晨担任东门城垣守备,枪支被炸,身边仅余手榴弹二枚。时有敌十七名,于该士所守处,向城上猛扑。王君沉着隐伏,泰然无动,及敌至有效距离,投以弹一枚,毙敌四名,余敌继续涌至,攀登高不及丈之废城。该士留其最后之一弹,而举起城上之石块,向敌猛掷。一而再,再而三,敌即应石如倒者三。不意另有敌二名绕至身后,突然奔赴,拥抱之后,竭力拖曳。王福明毫无犹豫,抽开身上手榴弹之引火,与敌同归于尽。盖于其掷一弹而留一弹时,已有此准备矣。智且壮哉!

  二、第一七零团副团长冯继异,忠勇人也,观其名,可知其以乃祖大树将军自视矣。今日下午敌一股,由东门顺城犯南墙水星楼,该副团长率第三营残部及杂兵拼编之战斗兵,共约八十人,亲临城垣,与五倍之敌鏖战相持数小时,敌无寸进。机枪毁,则以步枪当机枪射,手榴弹尽则以石块当弹投。血肉与钢火拼,犹以石块刺刀,死守水星楼之梯道,再三反扑。于是副营长张鑫,第九连排长陈少祥饮弹皆亡,陈排长曾手杀敌大尉一员。上等兵吴文香于中弹后犹跃起数尺,以巨石毙敌一人而后倒,非目击者得不疑为神语乎?

  三、第一七一团三营副营长雷拯民,守大西门城垣,凡四日矣。其人短小精悍,口头语善用决心二字,人恒笑之,顾视其作战,则真能决心死守者。该副营长每日抵御敌炮火之日夜轰击,及步兵数十次之猛扑,亲持轻机枪一挺,扼上城垣一角,寸步未离。曾受两次轻伤,余召其入城医治,而雷君答以无恙,决心死守,乃一再裹创而战。今日午后,阵地毁于敌炮,雷乃挟其机枪成仁,真无负其决心之一语焉。

  四、山东大汉宋雏钧,一七一团第九连连长也,平常爱唱京戏,能拉胡琴,琴韵之妙,乃与其粗鲁之表现相反,亦一奇也。今日大西门之战,该连长死守阵地,率部不退。所有掩体,既尽为敌炮火所毁,守兵与武器,乃完全埋没。敌兵乘隙而来,有十数人已窜进城门。宋君连掷手榴弹数枚,将敌驱散。宋之步枪,本已炸毁,无可冲锋。旋见一敌落后,乃自高过丈许之墙基,做兔起雕落之猛跃,以拳力殴此敌,夺其枪而以刀反刺之。群敌认为神勇,错愕不敢近。宋乃复跃回城基。顾以负伤数处,血昏倒地。当其弥留时,犹高呼好弟兄们杀呀!杀呀!闻者无不壮之,而阵地乃确保。

  五、今午敌五百余,突入大北门,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向左席卷,同时,慈云庵之敌,其数相同,亦经县府,向疏散桥猛扑。北门左翼阵地,乃两面受击。守此地者为一七一团二营四连之一排。孤军苦斗,以一而敌十余倍之众。敌以迫击炮五门,平射炮两门,向我阵地做连环不断之猛击,工事全毁。我军即隐伏断墙残壁中与敌周旋,每当敌近,即冲出肉搏,如此反复冲杀六七次,张排长及多数士兵均已阵亡。班长王正义犹率轻伤士兵五名,挟轻机一挺,利用砖堆继续抵抗,俟敌迫近,以机枪猛射,并以手榴弹投掷。敌数次未能冲过,却又以炮猛轰,最后五名士兵,阵亡均尽。王正义亦身负重伤。彼乃沉寂不动,以示无人抵抗。及敌涌上,乃只身以机枪扫射,敌仓皇向疏散桥逃去,以谋隐蔽。该处吾人埋有地雷,尚未使用,王君以机会绝妙,乃离开机枪,左手拉动地雷引线,右手随之抛出手榴弹一枚,一刹那间,毙敌二十余名,唯因其流血过多,人昏厥倒地,遂不复能起。可谓用尽其最后一份力,流尽其最后一滴血者矣。

  程坚忍把这段日记看了,觉得师长真是不肯埋没每一名弟兄每一份功劳,自然不便在人家日记上胡乱涂写,便把自己这几日亲眼所见的壮烈事迹,另纸写了几条,然后连日记一并呈回师长。

  时已夜深,自己回到屋子里小坐了片时。但是坐在屋子里,也就像伏守在战壕里一般,那炮弹枪子儿的爆炸声穿空声,完全在这屋子左右。但想到师长的批语和日记上的文字,丝毫没有动摇,尽管敌人已打进了城,对这常德城一定要守下去。可是寸土寸地地厮拼,也要血拼,我们还能拼多少时?友军方面,每天来的电报,都说援军可到,然而截至现在,既没有看到友军前来,也还没有听到敌后的枪声和炮声,似乎相隔着还遥远。想到这里,自己又解答着,四周都在巷战,怎样能听到敌后的枪炮声?

  不知是何物驱使,理智压服不了希望的情感。这就走出屋去,由窗户爬上屋顶,睡在罩着屋子的避弹竹子架棚上,侧耳细听。这竹架是西南普通防空物,一层层地,用碗口粗竹子编竹筏似的架叠起来。他还怕在下层听不到,直爬到最上一层,静心细听。然而远处没有一点动静,只是这师司令部四周,海潮般的枪炮响,火线,火球,火网,火圈,光芒上下四射,反告诉了人这是在火窖里呢。

  §第四十六章 覆廓碉堡战

  程坚忍在屋顶防空竹架上,静静地听了二三十分钟,实在没有得着什么消息,悄悄爬下屋来,却见有人由窗户里伸出头来,便道:“是谁?”

  下面李参谋的声音答道:“老程,是我呀!”

  程坚忍由屋檐悬了脚踏到窗户台上,然后跳进屋来,问道:“你也回来了,晚上你在哪里?”

  李参谋两手背在身后,在屋子里踱着步子,答道:“我在水星楼。那里由冯团长指挥作战。敌人大概有六七百人,我们只是一百多人应战。这里除了杂兵新编的部队,还有二十名警察,实在是苦撑。”

  程坚忍道:“警察打得怎么样?”

  李参谋站定了一点头道:“打得很好,城里留下的警察,共四十多人,一半在西门打,一半在水星楼打。要说到杂兵,我们可以说集各种人物之大,幕僚官佐政工人员夫子全备。就以抽调去作战的士兵而论,有炮兵,有工兵,有辎重兵,有通信兵,有担架兵,此外还有留驻常德二十九分监部,七十三军监护,,勤务兵士兵一班,也加入了战斗。这可以说在常德城里的人,全在杀敌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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