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大江东去 | 上页 下页 |
三十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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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便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志坚。因道:“我在今天晚上,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布置防务。我要告诉你一件事,就是这屋里,我们还有一部分东西,暂时不能移走,尤其是四只橡皮船。我知道你是个军事技术人才,你也会照料它们。你拿我这名片交给贵师长,把这事告诉他。这事相当重要,你不可以忘了。” 志坚答应是,行了军礼告别。他想着,在这水上交通感到困难的时候,有四只橡皮船可用,这自是一个好消息。下午见了师长,把名片呈上,将话告诉了一遍,师长点点头道:“你可以顺便去看看,还有其他可用的东西没有。战事移到了内地,任何军用品,都不容易再得着,应当尽量保存。” 他说这话已毕,电话已来,志坚也不及详细请示。而自这时起,炮声由远而近,也由稀而密,担任城南防务的军队,已是加倍警戒。志坚这连工兵,都驻在营本部里,听候命令。到了晚间,全城在没有电灯情形之下,又加上是个斜风细雨天,四周漆黑而寂静。却是那远处的炮声,因着气压的关系,反是更听得清楚。上半夜还偶听到笨重的卡车,由附近马路上响过,下半夜仅仅听到一次皮鞋的步伐声,由巷子里过去,遥远地听到步哨喝问过两次口令,其余是一点声音也没有。这种沉寂,倒令人想到暴风雨即刻将到。志坚没有安床铺,就把行李摊开在人家楼板上睡着。 墙角落里,楼板上点了一支洋烛,为的是掩了灯光外露。在人家留下的一张桌子上,放着电话机。他睡在地铺上,睁了眼静候电话。在前方炮火里生活了几个月,疲劳之后,吃得饱,睡得着。但在这寂寞的首都之夜里,却反是不能安睡。心里也自念着,大概保卫大南京这个念头,容易教人兴奋吧?这一晚并没有电话前来,还是平安地过去。自己是刚刚迷糊一阵,却被轰咚的巨声惊醒。睁眼看时,勤务兵站在房门口,大声叫道:“报告营长,有空袭,弹就落在屋子外不远。” 志坚坐了起来,喝道:“大惊小怪做什么?弹落在外面,已经过去了。” 他说着这话,也站了起来。这时天已大亮,看那窗子外面,烟焰迷成一团,果是弹落不远。也就在这个时间,炸弹声继续地爆发着。而接着这个爆炸声,便是大炮轰击声的继起。昨晚的岑寂,到了这个时候,已告一段落,炮声由东南角蔓延到西南角,轰轰的响声,此起彼落。约莫两小时,炮声由近处猛烈地响出,证明敌人已迫近了我们的射程,我们的炮也在还击。志坚这营工兵,所担任的虽不是冲锋陷阵,可是到了这两军炮火交轰,随时有建筑工事的可能,自己已吩咐全营,赶快地做好了一顿饭吃过。 电话机已由弟兄们临时移到楼下,自己守坐电话机边,等候命令。有几次炮弹呜啧啧地发着怪声,由头上穿过,益发觉得两方的炮火已互相迫近。他坐守在电话机边,未敢离开,但也没有命令传来。到了大半下午,炮声忽然停止,紧张的空气,略微松弛。电话却来了,电话是师长的命令,光华门里,有几个未爆炸的炸弹,拦阻交通,快带全营弟兄们来移去。志坚接了命令,先带了尚斌一班弟兄,跳上门外停的卡车,自己当司机,开了车子,奔上光华门。着其余弟兄,徒步前去。 这时,南京城里,已不放警报,敌机来空袭,预先不能知道。汽车刚跑上马路,便有三架敌机的影子,在头上掠过。他听了空中辄辄辄刺激空气声,知道敌机已投下弹来。坐在司机座上,已看不到投弹的角度。但看到面前不远,有一幢四五层高楼,料着敌机是把这里当目标,在几秒钟间,他的观感和判断和他两手的动作,很敏捷地联合一致,将扶机一转,车子很快地冲入街边南端一条巷子里,刚刚钻进巷子,身后一声大响,立刻烟雾猛升起来。卡车一点也不理会,继续向巷子里冲。冲出巷口,是另一条马路,车头转向东方,还是开向光华门。 一路之上,又听到几下巨响,随了几丛弹烟向空中倒喷,笼罩了马路,硫黄气扑人,街边有几幢房屋倒塌着,还在陆续地滚着墙砖与屋瓦,想是刚刚被炸的。这一辆卡车,就在弹烟中钻过,顺了路直奔光华门。车子将到光华门那片敞地上,远远看到一个弹坑,车闸猛可地关着,嘎的一声停住。路边正有一个士兵,举手招呼停住。车子停后,才听到他喊,路中心有颗没有爆炸的炸弹,车子不能向前走了。车子停了,志坚跳下车来,尚斌也带了弟兄跳下,看时,车子距离那没有爆炸的小弹坑,不到一丈路。尚斌笑道:“营长坐在司机座上,看不见。我们在后面,抬头看到头上三架飞机,简直是跟了我们炸。” 志坚笑道:“我何尝不知道,我们停下来,也许让他炸个正着。你们先在这里,把这个炸弹搬走,我去见师长。”说毕,他自向前走去。尚斌望了弟兄们道:“你们看看,我们营长,不但是十分勇敢,而且十二分的机警。这车子再开过去几尺路,就是很大的危险。我们在阵地上,处处都应该学他。” 各位弟兄,也是目击刚才这一招惊人表演的,都在严肃的脸上,泛出了一阵微笑。大家也就受了志坚的感动,一分钟也不敢耽误,就各个在车上,取下了工具,挖掘马路中心的炸弹。 志坚由师长指挥所在地走了回来,马路上已恢复了交通,徒步的弟兄们也来了,两连的兵士,都站在马路边待命。冬日天短,天色不觉已经昏黑了,志坚便自带了弟兄们在马路边的人家屋檐下休息。但是这个夜幕,却给予敌人一种作恶的掩护,连续的大炮,又开始轰击起来。敌人的目标,似乎就是这光华门的城垣,在轰轰刷刷,隆隆啪啪各种巨响之下,那炮弹,带着通红的血光,一个跟着一个,向这一带城墙碰砸,随着火花四溅,犹如在黑暗中伸出无数道魔爪与魔网。炮弹间或地越过了城墙,落在门里空地上,成团的火焰,在地面上涌起,火网里看到地面上的碎土与乱石,向空中反跃起来。 这样的紧张场面,约莫有半小时,这里的守军,却未曾加以理会。忽然这附近的钢炮,发出一声巨吼,向半空里回答出去一个火球。而附近的迫击炮与各种口径的炮,也一齐应声而起,向对面喷射了怒火出去。又是一小时上下,这城墙上的机关枪,却笃笃笃地左起右落,不断地响着。志坚和他的弟兄们虽是休息在马路上,自炮弹纷纷射落以来,大家也都找了掩蔽地方伏着,心血是随了那各种爆炸与碰撞声,刻刻因之紧张。自机枪声发动以后,这暗示了敌人在黑暗中借了炮火掩护已在向城墙进犯。 机关枪的子弹,已经可以制止住他们。这样的情形,又是一小时,机关枪声便停止了。想象着,敌人是被击退了。但机关枪声停止,炮声却已复起。志坚站起来,拿起身上挂的水壶,嘴对嘴地,喝了两口水。师部的传令兵,却来叫他去见师长。他走到城墙脚下,向那构筑的战壕走来。壕口上站着卫兵,问明了来意,进去报告过,然后才请他进去。壕是丈来见方的地窑,师长靠了一张矮桌子,坐在地上,桌子上点了两支烛,照着四五个电话机与一沓军事地图。他一手握了电话机,一手拿了地图,在烛光下看着,见志坚进来,便道:“城墙上有几处工事,被炮弹轰坏了,限你两小时修好,快去!刘团长在某处等着你。” 志坚接了命令,立刻带了一连弟兄们上城。这时,星月无光,长空里飞着往来的火球,与无数抛物线的光芒,遥远地看到城外地平上,喷出成片的火花,火药气弥漫了周围。我们炮兵阵地,在左右前后,发着怒吼。不时的有一阵土层,在火光下撒上人身。这一连登城的工兵,借了城垛交通壕的掩护,半弯了身体,奔向师长所指示的地点。炮弹带着闪烁的火焰,看到刘团长静坐在掩蔽所在,他让志坚到了面前,握住他的手道:“你自己来了,好极。这里两挺重机关枪,刚才发生很大的威力,将攻城的敌人击毙不少。不幸是这两个掩蔽机关枪的工事,都被毁了,敌人二次再来,我们必须恢复这两处机枪的威力。” 志坚道:“师长给了我两小时的限期,那很够。我带了水泥和酒精上城来,很快地就可以把工事坚固起来。我立刻就去。”说着,他已不顾对方射来的炮火,挺立起来,督率了全连弟兄直奔被毁的工事所在。他在城垛缺口里,向城外探望,见地面上的火焰喷吐的地带,似乎又迫近了一些。不容再考虑了,他奔走在两处被毁工事所在,指挥了弟兄们搬运砖块土石,一面将酒精拌和了水泥,在工事上堆砌。那头上的炮弹,却又一个跟着一个,在长空呜溜溜作声,飞个不断。其中也有几次,恰好就落在城墙上。志坚全不理会,只是来往地指挥。在一颗炮弹落在附近之后,他也溅了一身的土。班长尚斌,跑到面前敬礼道:“报告营长,连长阵亡,还有三位弟兄阵亡,五名挂彩。” 志坚道:“知道了,他们很光荣。明天找了好棺木,给他们收殓就是了。现在任务完成了再说。” 他说着这话,自己便亲自上前,代替了那阵亡连长的职务,挤在弟兄队里,建筑着工事。他一面做工,一面不住地看着表。把工事做完了,还只有一小时又三十分钟,比限期要早半小时。于是教弟兄们先把挂彩的几个弟兄,找了担架抬了,先抬了下城去。自己还在阵亡弟兄面前,敬了一个礼,才下城去向师长报告。他到了这时,才发现了这半晚的作战,在城上的守军,伤亡很重。由城下上城来的援军,在火光与炮声中,虽络绎不断。可是想到在东战场一个长期消耗战之后,又接上一个南京消耗战,这趋势是很严重的。但是他看到师长在城下,团长在城上,都已亲临火线,却又令人兴奋得很。师长已接了团长的电话,知道志坚任务完成,见面之后,很嘉奖了几句,命他退下休息。其实在光华门附近驻守着的兵士,也谈不到休息。敌人在这晚上,用了大炮掩护步兵进犯,前后共有五次之多,枪炮的响声,如崩堤放水一般,彻夜不停。城里有几处着了炮弹,已燃烧起来,几个火头,涌起了通红的火焰,在半个城南,都弥漫了紫黄色的云雾。 火光被烟焰罩住,反映了这阵地上的草木房屋,在血光里露出了很显明的影子。光华门一区如此,其余各城门的攻守情势,也可想象。志坚是个留学回来的少年军人,又曾亲受着领袖的熏陶,对这个可爱的首都,有了充分的热恋与尊敬,看到这紧张的局面,真恨不得拿了一支枪跳上城去射击几个敌人。然而他自有他更重要的责任,不能如此。虽在严冬的晚上,他周身血管沸腾,汗湿透了衣服。 他忘了炮火向身边射击的危险,他不时在休息的民房里走出,抬头四望。每听到自己炮兵阵地里发出一声巨响,心里头暗叫一声好。一夜鏖战,他没有片刻的静止。到了天色将亮,除了敌人的炮火,向这里加紧射击之外,敌机又三三五五临空投弹。这时已不能分出哪里有弹坑,烟雾浓浓地笼罩了一切。炮弹连续地落到附近,地皮常是发生地震。这时志坚所知道的,只是我军坚守了城墙,几次连密的机关枪声,都把敌人击退,详细情形,未曾到战壕里去,却不甚清楚。 这紧张的战事,到了下午两三点钟,却是震天震地的一声大响,在那种倒瀑布似的声浪里,他料着这是城墙崩坍的象征,心里颇感到一种惶急。约在一小时后,大炮虽或偶然地轰两三声,而敌机已不在头上投弹,志坚得着弟兄们的报告,在城门左角,城墙被大炮和飞机轰击,已崩坍出来一个丈来宽的缺口。志坚听说,奔出掩蔽所在,恰好师长带了几位官长和士兵来到了面前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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