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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


  冰如听了这个消息,顷刻之间,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,脑子里丧失了主宰。江洪说了这些个话,她却不知道找什么话来答复。只是知道对江洪这么一个人,是应该客气些的,看见他走,也跟在后面送了下楼。只走到半截楼梯上,江洪站在楼下,回转头来笑道:“嫂嫂,你又送我吗?以后我也许隔一两天就探望你一次。你只管这样向我客气,那样我受拘束了。”

  冰如手扶了栏杆,向下望着,点了两点头,竟是真的不送了。她回到楼上,把这话告诉了隔壁屋子里的刘太太。那刘太太倒没有她这样能忍耐,已是眼圈儿一红,两行眼泪直流。冰如见到别人这样挂念丈夫,自己也是黯然。这日的报上,虽还没有登着南京失陷的消息,可是字里行间,也就表示着情形十分危急。觉得江洪送来的这个消息,绝不会错误,当日就在屋子里睡了一天。到次日,南京的失陷情形,报上也就大致登载出来了。这已算完全绝了希望,倒不必像昨日那样发闷。吃过了午饭,索性出去看电影。

  晚上回来,却见江洪手捧了一本杂志,坐在走廊上的沙发上看。他脱去了制服,却穿起了一件蓝绸面的皮袍子,突然改装,倒显着格外年轻些似的。便笑道:“哟?江先生怎样改了装了?”

  江洪起身道:“今晚我在汉口有点事,无须乎过江去。穿了一身制服,有许多地方要受着限制,这样到任何娱乐场所去,都自由些。”

  冰如深深一点头道:“这点儿意见,我们倒是完全相同。反正是不得了,乐一天是一天。”

  江洪摇摇头道:“这种见解,倒是不怎样妥当。”

  冰如道:“那么,你为什么说要到娱乐场去呢?”

  江洪笑道:“我这有点用意。”

  冰如便在他对面沙发坐下,望了他的脸道:“你有什么用意,我倒愿闻其详。”

  江洪道:“我想着,嫂嫂心里,一定是很难受的。我想今晚上陪嫂嫂看戏去。”

  冰如笑道:“你看,我是怎样大意。不错的,王玉这个剧团也来了,我在报上看到这广告的。这么一来,江先生每天多一件事可做了。”

  江洪笑道:“也不一定就去看她演剧。”

  冰如道:“好的,我陪江先生去看看,我也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。”说到这里,王妈捧着一壶热茶来了,向江洪面前杯子里斟着茶。

  一面问道:“江先生,听说我们的南京丢了,是吗?那怎么办呢?”

  江洪道:“你有什么人在城里吗?”

  王妈道:“亲戚朋友总是有的。那些没有逃出来的人,还会有命吗?”

  江洪站起来,接过她手上的茶壶,皱了眉向她道:“不要提南京了,你不知道你太太心里难受吗?”

  这时,隔壁屋子里那位刘太太,站在自己房门口,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结着毛线手套。手掌里握着三根铁针,眼睛虽看在手套上,却也同没有看到一般,针尖在手指上,倒扎了好几下。耳朵里是在探听江洪所说的南京消息。因为彼此不熟,又未便问话,只有站在一边等机会。现在听到江洪说不必谈南京的话,这就是想冒昧问两声,也有所不可了。听话的人寂然,谈话的人也就寂然,王妈被江洪拿过了茶壶,没有意思,悄悄地走了。江洪只是端起杯子来,连连地喝着茶。冰如将手撑了头,半斜地坐在沙发上,半晌,微微地叹一口气。

  江洪看了一看手表,因道:“嫂嫂我陪你到大街上去走走吧?”

  冰如回来之后,还不曾进房,那手提包还放在茶几上呢。这就把手提包拿着站了起来,笑道:“好哇!我们一路走吧。”

  于是二人一路走了。那个要听消息的刘太太还是站在那里,一两分钟,打一针手套。忽听王妈问道:“刘太太,真的,我们的南京丢了吗?”

  刘太太回头看时,见她站在茶几边,自己斟了茶喝,也在望了杯子出神。刘太太道:“报上都登出来了,怎么会假?这位江先生,是你们孙先生的好朋友吗?”

  王妈道:“是的。孙先生托他把我们带到汉口来的。他为人好极了,就像我们太太自己的兄弟一样。”

  刘太太顿了一顿,才道:“他好像是特意来安慰你们太太的。”

  王妈道:“一路上他总是安慰着我们太太。”

  刘太太道:“他自己有太太吗?”

  王妈笑道:“他还没有太太。在九江遇到一个唱戏的王小姐,倒很有点意思。这王小姐原来也是一位太太,还有孩子呢,和我们太太是朋友。在九江遇到她,才知道她离婚了。”

  王妈倒不管刘太太愿不愿意听,继续着向下说。刘太太道:“怪不得他邀你太太去看戏,他是另有意思的。你太太和我就不同,我一点也想不开,今天你教我陪人去看戏,我就办不到。”

  王妈还道:“我们太太在南京,就不是这样,心里有一点事过不去,就急得不得了。”

  刘太太道:“急呢,本来也是无用。可是心头总放不下来。我倒很欣慕孙太太为人了。”说着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有一部分女人,是喜欢管着别人家的闲事的。刘太太和冰如住着隔壁,也就注意着她的态度。在每日早上,她看过几份报之后,或者在走廊沙发上坐着晒太阳,或者在屋里睡觉。但到了下午两点钟,她就换了一个样子了。风雨无阻,那位江先生必定来坐上一二小时,用许多话来安慰她。有时也陪了冰如出去,或者看戏,或者看电影。

  这样有了一个礼拜,南京失陷后的情形,由外国通讯翻译转载回来的消息,的确是十分凄惨,只看那死人估计的数目,都是说在二十万以上。凡是有亲人留陷在南京,没有出来的人,都在不能保险之列,至于军事上不利的传说,自然是比前更甚。那刘太太随了这些消息,另变成了一个模样,脸上瘦削得像黄蜡塑的人,两只肩膀向下垂着,挂不住衣服,把衣服都要坠了下来。可是冰如倒不像她这样难堪,依然逐日整齐地修饰着。

  这一个晴天的当午,阳光由玻璃窗子里穿了进来,很是暖和,将走廊上的窗子推开,屋子里空气流通,倒是把连日屋子里的郁塞滋味,一扫而空。刘太太手里捧了一杯茶,靠在撑开玻璃窗户的窗栏杆上向楼底下望着。冰如也是由屋子里出来,靠了窗栏杆站定,向刘太太笑道:“今天的天气,倒不像冬天了。我们到江边上去散散步好吗?”

  刘太太皱了两皱眉头,接着微笑道:“也不懂什么缘故,这几天干什么事都不感到兴趣。心里热烫得,就像害了烧热病一样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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