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大江东去 | 上页 下页


  志坚回转身,提着放在屋角的马靴,坐到椅子上来望着。冰如又走过来,弯了腰代扯了靴筒子。志坚见她的头落在怀里,便将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:“冰如,我走了,你不感到寂寞吗?”

  冰如道:“不!天天在报上看到我军浴血抗战的消息,我只有兴奋。因为我有一个丈夫也在这浴血人群之中。”说着话,马靴穿起来了。那马刺接触着楼板,又在铿锵作响,志坚笑道:“你现在不讨厌这马刺的声音了吗?”

  冰如道:“根本我就不讨厌。我以为这声音代表了军人步伐的前进声。”

  志坚道:“好!我们的步伐是前进的;快天亮了,我要前进了。”说着,在灯下握着冰如的手,很诚恳地道:“祝你平安,我要走了。”

  冰如道:“现在还只五点半钟,下楼去喝杯热茶,王妈已经给你预备下点心了。”

  志坚在衣架上取了帽子盖在头上。两人手挽了手臂,一同走着下楼。楼下的客堂正中桌上,放了一盏亮灯,一壶热茶,两碟子点心饼干与鸡蛋糕。冰如道:“我本来想下碗面给你吃,王妈起晚了,已是来不及了。”

  志坚道:“我也吃不下去,喝点茶就好。”

  冰如拿起茶壶,将放好的茶杯,斟满了两杯茶,然后坐下来笑道:“不忙,等着天亮你再走吧。”

  志坚道:“我愿意在天亮之前就走,象征着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。”

  冰如道:“我们又来演戏。”

  志坚坐下道:“不是演戏,真话!我们这一别是很有意义的,我们的动作,也要做出一点意义来,使我们别后的印象加深些。”

  冰如道:“我们就是一点有意义的动作没有,我敢断言,别后的印象,也是很深的。”

  志坚把那杯热茶喝完了,抬起头来,看了一看表,然后用两个手指夹了一块饼干,就站将起来。冰如道:“天没亮,什么车子也找不到,你要走到司令部去,是要相当的时间的。”

  志坚左手把饼干送到嘴里,右手又提茶壶斟茶,他就站在桌子边把那茶喝了。

  手抚了一下衣领,把搭在椅子背上的雨斗篷取过来,披在肩上,然后伸手握住了冰如的手道:“我走了,你一切珍重。”

  冰如让他执了手,顿了一顿,然后笑道:“我想,我们下次见面,应该是东战场吧?我等着身体好了一些,一定到前方去服务。”

  志坚握着她的手摇撼了两下,笑道:“你不愧是军人之妻。”

  这时,王妈已开了客堂门,伸头向外看了一看,因道:“天还黑着呢。”

  志坚道:“不要紧,越走越天亮。”

  他随话走到了屋外天井,马刺碰了地面石头,锵锵有声。冰如送出来,看看天上,东方微见有点鱼肚色的天幕,映着人家屋脊的影子。

  因道:“好!黎明了,志坚,你正迎着亮光向东去,祝你不久凯旋。”

  志坚走出了大门,忽然回转身来,立着正,向冰如举手行了个军礼,掉转身去就走了。冰如站在小天井里,听到叮当叮当,马刺向着路面鹅卵石过去,于是追了出来,追到了弄堂口,见晨光熹微中,志坚挺了身子,大开步向前走,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志坚。遥见志坚回转身来,立了一个正,再行一个礼。他并没有说什么,就这样走了。叮当叮当,马刺碰了地面石头,越响越远,以至于听不到。看看巷口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,已经暗下去,远近人家,在青灰色的晨光里,慢慢呈现出来,军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前方,天随着亮了。

  §第二回 匆促回舟多情寻故剑 仓皇避弹冒死救惊鸿

  客堂的桌上,放了一盏很亮的煤油灯,灯光下映照着有两碟点心,一碟饼干和一碟鸡蛋糕,一把茶壶,两只茶杯。墙上挂的时钟,也正指着六点。这一切和孙志坚离家的时候,没有什么分别。但时钟所指的是下午的六点,日子却退后了一个礼拜了。女主人翁正招待着客人江洪在谈话。

  江洪坐在桌子左边,很沉着地向对面的冰如道:“嫂嫂,我看你不必犹豫了。后天这只船,是我们三个机关联合包定的,要算是最后一批疏散家眷了。若再不去,恐怕以后不会得着这个机会。现在轮船上拥挤的情形,你总也听说过,单是由下关江边,坐小划子到江心上船,很可能是一个人就花上三五十块钱,因为到下关的轮船,早就不靠码头了。至于由南京到汉口这一大截长途水程,现时也像以前,也许四五天,也许走六七天。这几天之内,吃喝睡都成问题。不用谈客舱,货舱里都有人挤得只坐着。若坐后天这条船去,这一切困难,都可以避免。”

  冰如道:“我已接到志坚两封信,都是劝我到汉口去的。我若不走,他不放心服务,我也回了他两封信,决定走。只是我对于南京,很有点恋恋不舍,希望能再迟两天走。”

  江洪道:“既然决定走,迟两天,那是徒增加自己旅行的困难。”

  冰如手扶了桌沿,低着头很久没做声,最后,她竟是垂下两行泪来了。江洪见她如此,也只好默然着。冰如在身上掏出手绢来擦了两擦脸腮。因道:“并非别的缘故,我总觉今天说离开南京,心里头就有一分凄楚的滋味。”

  江洪道:“足见嫂嫂是个有热血的女子。只要中国人都藏着这么一股凄楚的滋味在心里,我们就永远不会抛开了南京。”

  冰如低了头沉思了很久,只是默然。江洪觉得对了她枯坐着,很是无聊,便站起来道:“嫂嫂可以仔细考量考量。除了后天这只船的话,第二次恐怕要坐火车到芜湖去坐船了。不过我受了孙兄的重托,一定尽力而为,嫂嫂真是后天走不了的话,也不要紧,我们这机关里的人,本来做几批疏散,后天还不算是扫数疏散的一批,依然有几个人留着。”

  冰如道:“那就太麻烦了,我今天晚上考量考量,明天早上,我一定要有一个答复的。江先生公事忙,自己不必来,只派一个人到这里来一趟就是了,我会预先写好一封信让来人带回去。”

  江洪答应是是,便走了。他劝冰如这晚上考量考量,冰如自有她的一番考量。次日早上七点多钟,还不曾起来,王妈却进来叫着:“太太,那位江先生来了,在楼下等着呢。”

  冰如只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,摸抚着头发,走下楼来,见江洪两手背在身后,看墙上挂的画,便先笑道:“真是不敢当,这么一大早就让江先生跑了来。”

  江洪皱了眉道:“上司的命令,明天我是非走不可的,丢了嫂嫂在这里,将来和孙兄见面,我何辞以对呢?”

  冰如道:“江先生你对朋友的事太热心,我不能过拂你的盛情,明天决定跟江先生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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