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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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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姐坐在矮凳子上望了这两只篮子,左手搓着右手的掌心。正因为提了这只篮,把手掌心都勒痛了。听了母亲的话,竟没有一毫许可的意思,也许是自己是真有一点孩子气。可是忙了这一早上,汗出多了,口里渴得生烟,现成的木柴片,烧一口水喝。于是向锅里倾了两木瓢水,拖着篮子木片过来,坐在缸灶边,慢慢地生着火。水煮开了,舀了两碗喝着。看看院子里那北瓜藤的影子,已经正正直直,时候已经当午,何德厚并没有回来。 何氏悄悄地到门口探望两次,依然悄悄地进屋来。到第三次,走向门口时,秀姐笑道:“我的娘,你还想不通呢。舅舅分明知道我带你不走,也不买米回来,先饿我们两顿,看看我还服不服?你说我孩子脾气,你那样见多识广的人,也没有想通吧?若是他晚上回来,我们也饿到晚上吗?” 何氏淡淡地答应了一声:“还等一会子吧。” 秀姐把那小篮子菜叶,提到门外巷子里公井上,去洗了一阵,回来时,何德厚依然没回。也就不再征求她娘的同意了,将菜叶子清理出来,切碎了放在锅里煮着煮得熟了,放下一撮盐,加上两瓢水,把锅盖了。 于是一面在缸灶前烧火,一面向何氏道:“老母亲,你饿不饿?快三点钟了,不到晚上,他也不回来的。” 何氏道:“唉!真是没有话说。我这大年纪,土在头边香,虼一顿算一顿,倒不讲求什么。只是你跟了我后面吃这样的苦,太不合算了。秀姐也不多说,连菜叶子带盐水,盛上了两碗,不问母亲怎样,自捧了一碗,在灶口边吃喝。何氏在远处看她,未免皱了眉头子,然而她吃得唏哩呼噜地响”不到几分钟,就吃下去一碗了。这半锅菜汤,终于让她们吃完。秀姐洗干净了碗筷,见小篮子里,还剩了半篮子菜叶,把谣杆子一挺,向坐在房门角边的何氏笑道:“舅舅就是今天不回来,我们也不必害怕,今天总对付过去了。” 何氏道:“明天呢?” 秀姐道:“明天说明天的,至少我们还可以抄用老法子。” 何氏也没有作声,默然地坐着,却有几点眼泪滚落在衣襟上。秀姐一顿脚道:“娘!你哭什么?有十个手指头,有十个脚指头,我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来,不能餐餐让你喝菜汤。还有一层,我们不要中舅舅的计。舅舅总望饥饿我们,让我们说软话。他回来了,我们不要和他提一个字,他问我们,我们就说吃饱了。” 何氏只把袖子头揉着眼睛角。秀姐顿了脚道:“我和你争气,你就不和我争一口气吗?吃饱了,吃饱了,不求人了!你这样说!” 何氏还没有接着嘴,院子外却有个人哈哈笑了一阵,这倒让她母女愕然了。 §第四章 狡毒的引诱 这个发笑的人,便是隔壁老虎灶上的田佗子。他在今日早上,看到何氏跑向门口来好几次,就有点奇怪。后来听她母女两个的谈话,竟是饿了大半天,这就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。何氏看到是他,却有些不好意思。勉强笑道:“田老板,你看我们秀姐舅舅,真是一醉解千愁!一粒米也没有留在缸里,到这个时候,还没有回来。秀姐故意和他闹脾气,到菜市上去捡了些菜叶子来煮汤吃。” 秀姐由门里迎出门来道。“事到于今,我们还要什么穷面子?我们就是为了借贷无门,又没有法子挣钱,只好出去拾些菜叶子来熬汤度命,今日这一次,不算希奇,以后怕是天天都要这个样子。我想:一不偷人家的,二不抢人家的,不过日子过得苦一点,也不算什么丢人。” 田佗子在耳朵根上,取下大半支夹住的香烟衔在口里,又在腰带里取出一根红头火柴,提起脚来,在鞋底上把火柴擦着了,点了烟卷,一路喷了烟,慢慢走进屋来。他倒不必何氏母女招呼,自在门口一张矮凳子坐了。笑道:“陈家婶娘,我要说几句旁边人的话。你可不要多心。依我看来,你们应该有个总打算,天天和何老板抬杠,就是有吃有穿,这是也过得不舒服,何况日子又是十分清苦。” 何氏听他的口音,分明是有意来和自己出主意的,便由里面屋子走出来,坐在田佗子对面小椅子上。因道:“我们怎样不想打主意呢?无奈我们母女两个,一点出息没有,什么主意也是想不出。” 田佗子将嘴里半截烟卷取下来,把中指拇指夹了烟,食指不住地在上面弹灰,作个沉吟的样子。何氏道:“田老板,你有话只管讲。你和我们出主意,还有什么坏意吗?” 田佗子笑道:“你老人家和我作了多年钧邻居,总也知道我为人。” 何氏点头道:“是的,你是个热心热肠的人。” 田佗子道:“据我看来,你们只有两条路可走:其一呢,你姓陈的过你姓陈的,他姓何的过他姓何的,各不相涉,自然无事。不过这里有点儿问题,就是你离开了何家,把什么钱来过日子呢?就算你们天天能去捡青菜叶子来熬汤吃,你总也要找一个放铺盖的地方,单说这个,就不是件容易的事,能随便一点的房子,也要三五块钱一个月。其二呢,你们也就只好由何老板作主,和大姑娘找一个好人家。你老人家跟了姑爷去过,再把日子比得不如些,总也会比这强。女儿长到一百岁,总也是人家的人,与其这样苦巴苦结混在一处,分开来了也好。何况你老人家愿意把这件事和结亲的那头商量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那就是说,姑娘出了阁,你一个孤身老人家,要跟了姑娘去过。我想照何老板所说的那种人家,是很有钱的,多添口把人,那是不成问题的事。” 他说着这话时,就把手里的香烟头子在墙上画着,服望了何氏,看着她有什么表示。何氏道:“田老板,这主意不用你说,我们老早也就是这样想着的了。第一条路是不用说,那是走不通的。就是你说的那话,我们一出了这门,立时立刻哪里去找一个遮头安脚的地方呢?说到第二条路,这倒是我情愿的。但是她舅舅和她说的人家,可是作二房,也许不止是作二房,还是作三房四房呢!这样做,我们不过初次可以得到一笔钱。以后的事,那就不晓得。姑娘到了人家去,能作主不能作主,自然是不晓得。说不定还要受人家的气呢。要不,她舅舅有这种好意,我还为什么不敢一口答应:呢?” 田佗子笑道:“那我又可以和婶子出个主意了。你简直和男家那边说明了。不管他娶了去作几房,你们一定要他另外租房子住家。这样,你住在姑娘一处,也就没有问题。” 何氏黯然了一会,回头看看秀姐,见她并不在这屋子里。这又是她发了那老脾气。她遇到了人淡她的婚姻大事,她就倒在床上去睡觉的。因叹了一口气道:“田老板,你还有什么,不知道的吗?我辛辛苦苦一生,就是这一块肉。说是送给人家作小,我实在舍不得。” 田佗子笑道:“为什么是舍不得呢?不就是为着怕受气吗?假使你能想法子办到她不受气,不也就行了吗?” 何氏摇摇头,很久不作声。田佗子咳嗽了二声,便站起来牵牵衣襟笑道:“我呢,不过是看到你老人一家这样着急,过来和你老人家谈谈心,解个闷。” 何氏道:“田老板的好意,我是知道的。”说着,也站了起来,扯着田佗子的衣服,向屋子里使着眼色,又一努嘴,因低声道:“这一位的脾气……唉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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