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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巨博掷千金为人做嫁 豪歌收八美与客同欢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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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时,把他肥冬瓜也似的脑袋扭了两扭。大家一见,都忍不住好笑,就连陈白二人,也是格格做笑。 陈丽春虽然是个未能免俗的旦角,但是他总顾三分面子,大庭广众之中,像这样的给人开玩笑,可还是头一次。但是一来用薛又蟠的钱太多了,总要有点报酬。二来他是个军人总头儿,一翻眼睛,就要人的性命,在他高兴头上,真不敢得罪他。他叫人坐在一处,这里掐一把,那里捏一把,口口声声,总把人当小姑娘。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人,那里就会没有一点羞耻之心,弄得笑又不是,哭又不是,脸上红得一阵加紧一阵,只是斜歪了身子坐着,一句话说不出。 还是白芙蓉常在上海混的人,比较上滑头些,他便道:“大兄弟,他们大概都来了,我们得瞧瞧去。” 陈丽春心里一机灵,说道:“是啊,王大伯还和我有话说呢。” 于是二人站起身来,薛又蟠依然一手牵着一个人道:“去只管去,回头还得来给烧两口大烟玩玩。你要不来,咱们可要慢慢算账。” 说时,又在陈丽春肩上拍了两下,陈白二人也不敢多说什么,马上就相继走出客厅去了。 他们这里原有现成的戏台,陈白二人走到后台,只见许多大小角色已来了不少。前台锣鼓一响,听戏的人,便纷纷入座。原来这台下是一所大客厅,台前面摆了几张沙发,每一张沙发前搁了一张小圆几,圆几上放了雪茄和香茗,听戏的人斜躺在沙发上,非常的舒服。沙发后面,另是几排藤椅,藤椅后面,才是木椅木凳。这第一排沙发上,当然是薛又蟠坐,当他来的时候,座位十之八九都有人了。大家看见大帅到了,都像沙堆里冒出笋头来了一般,一个一个参差不齐地站将起来。薛又蟠看见,伸出手来,对大家乱招,便道:“坐下坐下,听戏的时候听戏,讲规矩的时候讲规矩,现在咱们听戏,在座都是听戏的人,就不用讲那些个客气。坐下坐下,你这站起来一多礼,把台上的好戏,又耽搁好几句没听见,真是不合算。” 他说着话,迈开大腿,跨过一排椅座。那几个护身的马弁,还想跟过来,他回手一甩,道:“滚到后面去听戏吧。这儿用不着你们这样保镖,唱戏的人,也不会扔炸弹。” 他口里虽在骂人,眼睛正看着台上。 这时台上演的是《战宛城》,正是两个耗子灯下闹春,张绣婶母看着做手做脚的时候。薛又蟠看见台上是旦角,早有三分欢喜。加上旦角的表演,又是描写那少年寡妇春情荡漾,不可自持,正合着他的脾胃,翘起小胡子,鼓着嗓眼子,就喝了两句好。回头看见众人,便道:“这样好的戏怎么也不叫一声好儿?叫好叫好!得提倡提倡,别让人家在台上白费力。” 说毕,他又喝了两声:“喂!真好!” 大家因为大帅提倡叫好,向来不叫好的,也就跟着叫个几声。立刻满座就热闹起来。台上的戏子,看见大帅已经来,唱戏也就格外卖力。薛又蟠坐的是一张大沙发,身子靠在一头,两只脚倒架了起来,高高举着,放在椅靠上。这唱的戏,除了打仗之外,便是谈风花雪月的。戏中角色,配得很整齐,稍微难看一点的旦角,都不让上台。薛又蟠觉得出出戏能看能听,心里很满意,便对着斜面坐的总监张福田,招了一招手。 张福田一看是大帅叫,赶忙走了过来,直着腿俯着身体问道:“大帅有什么事吩咐?” 薛又蟠扯着他的衣服道:“你坐下来吧,别挡着我后面的人瞧不见。” 张福田这就为难了,自己不过是个总监,平常只好伺候大帅,当了大庭广众之中,如何敢坐下来。但是不坐下来,大帅说了,挡了后面人瞧不见,很违背他老人家与众同乐的意思。急人有急智,他倒想得了一个办法,就是手撑着两腿的膝盖,身子向下一挫,半蹲半站,这就不是与大帅抗衡的样子了。薛又蟠道:“今天这戏的戏码,是谁支配的?” 张福田听说,也不知是福是祸,半晌说不出来。看看薛又蟠脸上,不像有怒色,才道:“因为问大帅请了示,大帅说瞧着办,所以……” 薛又蟠道:“别所以了,你就干脆地说吧,我很讨厌你们说话这样文绉绉的。” 张福田碰了一个橡皮钉子,说也不好,不说也不好,倒愣住了。脸上红不红黑不黑的,变成了猪肝色。薛又蟠知道他很为难,便笑道:“你别为难,我并不是说你把事办坏了。” 张福田见薛又蟠并没有不乐之意,丹田里这才缓过一口气来。站起身子,将腰弯了一弯道:“是!是福田和许多人商定的戏。后来把单子给乐总裁看了一看,乐总裁说是行行。” 薛又蟠回头一看乐总裁坐在一边,笑道:“你准知道我就是爱听这几出戏吗?还有一出《打樱桃》,怎不给点上呢?我听说这出戏在戏馆子里不许唱。” 一面说着,一面就看看张福田的脸道:“这一定是警察厅里办的事。” 张福田道:“诲淫的戏,一共有几十出,警察厅里老早就禁止了,也不是现在的事。” 薛又蟠道:“什么叫淫戏,我不懂?” 张福田正在后悔,不该说出淫戏两个字,打断薛又蟠的兴头,他现在既不懂淫戏两个字,正好转圆,便道:“据说,那种戏,让人看了,就会上瘾的,所以叫做瘾戏。” 薛又蟠将手一拍大腿道:“他妈的都是一班傻蛋。上瘾的戏不爱听,倒要把它禁止起来,那为什么?给听戏的人省钱吗?警察厅透着真多管闲事。” 张福田道:“福田明天就下一个条子,让他们戏馆子里,唱这个戏吧。” 薛又蟠道:“戏馆子里唱不唱这个戏,咱管不着。咱们今天倒得听上一听。” 张福田道:“是,是,好!这就去告诉他们。” 他说一个是字,身子向前微微一鞠躬,脚向后退上一大步。恰好身后,是由上通下的一根大楠木柱子,身子向后一碰,“扑咚”一下,碰了个周身麻木,又不敢在大帅面前失仪,咬住牙,忍着痛,就转到后台去了。 这《打樱桃》是一出纯粹的花旦戏,非找花旦不可,一个有名的花旦小珠花,他也来了。他一见张福田走向他面前,便请了个双腿儿安,接上叫了一声干爹,张福田笑着将手招了一招道:“你的买卖到了,赶快扮戏!赶快扮戏!” 小珠花道:“您哪!我还早,我是《乌龙院》。” 张福田道:“那个不算,还得饶你一出《打樱桃》。” 小珠花在口袋掏出一方花白绸手绢。迎着风一抖,先就有一阵香气,扑人的鼻端。他将手绢在脸上拂了一拂,眼珠一转,就笑起来道:“您哪!这可不成。那是禁戏,大帅一生气,我可担代不起。” 张福田道:“大帅生什么气?就是大帅要听。你唱好点,只要大帅乐了,就准有赏。《战宛城》完了,你就赶着上,别耽搁。行头有没有?若是没有,我派汽车去拿,十几分钟就拿来了。” 小珠花道:“成!我这儿先捞上戏,我叫跟包的坐了您的汽车去。” 小珠花说着话,可就把张福田向人堆里引,故意大声道:“大帅怎么知道我会《打樱桃》,这戏我可好久没唱,不准唱得好。这该轮着哪位的戏,总监!请您给人商量一下子吧!” 小珠花这样一嚷,大家就未免都望着他。他见有人望着,更得意了。第一,是总监和自己在一处说话,第二,是大帅特点了自己一出戏。于是只管挨近张福田站了,有说有笑。张福田一伸手,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,笑道:“不早了,去扮戏吧。” 小珠花于是把他的跟包人叫来告诉他道:“大帅要我唱《打樱桃》,你赶快回去,给我拿几件行头来。你要走回去是来不及了。这儿有总监的汽车,你就坐总监的车去吧。你真造化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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