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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回 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 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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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时候,一班故友,男男女女都来了。何剑尘有事走出院子去,顶头碰到吴碧波。电灯光下,见他愁容满面。何剑尘叫了他一声,他倒放声哭起来了。何剑尘牵了他的手进屋,他看见纱帐低垂,里面躺着个其白如纸的面孔,不住顿脚问何剑尘道:“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?” 何剑尘道:“我没有接到电话。我编稿子的时候,只是心神不宁,我心里一动,莫是杏园不好吧?于是我丢了事不办,特意走来看看。不料一进门,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,人已经过去多时了。” 吴碧波道:“他的后事怎么样呢?” 何剑尘道:“他是一点积蓄没有。但是有我们这些朋友,还有两家报馆东家,几百元是不成问题。可怜他卖文半生;殡殓虽不必从丰,也不可太薄。也用不着阴阳生僧道之类,也不用得焚化纸钱,只是给他开一个追悼会就行了。他虽没有遗嘱,他生前的论调,就是这样。照他的主张去办,我想他英灵不远,一定同情的。” 李冬青不等吴碧波答话,就插嘴道:“就是这样好。依我说,连杠夫都不用。只用一辆长途汽车,把灵柩送到义园,然后由朋友抬到地上去。我,我,我就愿抬一个。我对他是无可报答,只有这一点敬意了。” 说着又哭起来。何剑尘道:“这话很对,我们也主张这样办。这些后事,我们朋友都竭全力去办,你不要挂心,我们总会办得好好的。” 李冬青什么话也不说,蓬着一头的头发,坐在杨杏园素日坐了写字的椅上,只是流泪。大家分头去办衣衾棺木,闹了一夜到天亮,大家都乏了。李冬青哭得成了一个傻子一样,什么话也不说,而且嗓子也哭哑了。说一句话,一大半是嗳嗳之声。她把两只胳膊,放在椅靠上,十指互相交叉,头偏了靠着右肩,就是这样望了床上,目不转睛。何剑尘见她那种样子,脸子黄黄的,煞是可怜。便道:“李女士由汉口来,在火车上已经累了两晚。昨晚又是哭了一宿,精神实在困倦了,不如去睡一会子罢。” 李冬青摇摇头。何剑尘道:“这时没有什么事,不如休息一会。回头寿材来了,就可以预备收殓,应该由李女士在旁边照应,所以这时还是先睡的好。” 李冬青一听这话也是,现在也顾不到什么仪节,就在外面沙发椅子上斜躺下。不多一会工夫,就睡着了。醒来时,已经挤了满屋子的人,何太太和朱伯桐女士也来了。 李冬青和朱韵桐还是别后初见面。都不能有笑容,只是拉了一拉手。朱韵桐叹气道:“想不到杨先生就是这样下场。前几天我们在西山请客,他也到了,还逗着我们说笑话呢。” 李冬青昨天曾听到何太太说,朱韵桐和吴碧波订了婚,现在她左一句我们,右一句我们,当然是兼指吴碧波而言。人家多们亲密。也叹了一口气道:“人生如朝露,真是一点意思没有。我现在觉得他学佛,大有理由在里面了。” 何太太和朱韵桐极力的劝她一顿,她也觉心里宽慰一点,偶然站起来,只见七八个人吆吆唤唤。抬着一口棺材,直送进里面院子里来。李冬青看见棺材,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,泪珠向下直滚。何太太拉着她的手道:“人已去了,伤心也是枉然。你不要这样闹,苦苦的伤坏了自己的身子。本来呢,大家相处得很好的人,忽然分手起来,心里自然难过。莫说是你和杨先生象手足一样。就是我们,也觉可……” 可字下还不曾说出,劝人的也哭起来了。那屋子里,何剑尘早已指挥人将杨杏园殓好。本来用不着等时候,所以即刻就预备人格。吴碧波悄悄对何剑尘道:“入棺时候,我看最好是避开李女士。不然,她看见把人送进去,格外伤心,也许出什么意外。” 何剑尘道:“这个时候,要她离开这里,是不可能的,有什么法子,让她避开呢?” 吴碧波道:“我倒有个法子。可以把杏园的书件文稿,一齐送到前面屋子里去,请她去清理出来。就说我们要把他的得意之作,列个目录,登在明日的报上。如此一说,她必然尽心尽意去清理的。那时候就可以轻轻悄悄把杏园入棺了。” 何剑尘道:“很好很好,就是这样办罢。” 于是把话对李冬青说了,还要朱女士何太太二人去帮忙。 李冬青信以为真,在杨杏园屋子里,搜罗了两篮子文件,到前面去清理。李冬青认为这事很是重要,仔仔细细的在前面料理。检了约有一个钟头,忽然听到隐隐有一片啜泣之声。心里一动,忽然想到要到后面去看看,于是就走出来。何太太一把拉住道:“那面乱七八糟,人很多,你不要去罢。” 这样一来,她更是疑心,把手一摔,向后院子就跑。走进那篱笆门,就看见上面屋中间,用板凳将棺材架起,许多朋友,围了棺材流泪。几个粗人抬了棺材盖,正向上面盖住。李冬青忘其所以了,将手一举,乱嚷道:“慢着,慢着。” 一面如飞似的就向里面跑。不问好歹,一头就向棺材头上撞去。何剑尘见她跑进来的时候,情形不同,早就防备着。等她向前一奔,身子向前一隔,李冬青这一撞,正撞在何剑尘胸口上,把他倒撞得倒退了几步。何太太和朱女士都赶上前,各执着她一只手,苦苦的相劝。李冬青哭着道:“何先生吴先生都是朋友呀,为什么不让我和他最后见一面呢。打开盖来啊,打开盖来呀,我要看一看。” 说时,尽管向前奔,别人哪里拉得开。吴碧波拦住道:“李女士,您别忙,请听我两句话。这话,我也对杏园说过的,就是亲在不许友以死。李女士这样的苦恼,就不替老太太想吗?见一面的话,原无不可。但是要知道,不见是可惨,见他睡在那里面,更可惨了。我们都不忍多看呢,况是李女士吗?” 这几句话,倒打入了她的心坎,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,猛然一转身,跑进里面屋子里去,伏在桌上放声大哭。大家和杨杏园都是朋友,自然都不免有些伤感,所以李冬青那样哀哭,不但禁止不住,引得各人自己反哭泣起来。混闹了一日,大家都疲乏已极,一大半朋友,都在这里住下。因为李冬青不肯走,朱韵桐女士也在这里陪着她。 又过了一天,正中屋里已布置了灵位。棺材头上,便挂了李冬青所献的加大花圈。花圈中间,是原来杨杏园的半身相片。屋子半空,正中悬了一根绳,挂着杨杏园自挽的两副对联。灵位前的桌子上,挂着白桌围,上面只有一个古钢炉,焚着檀香。一只青磁海,盛了一杯清茶。一列摆着四大盘鲜果,两瓶鲜花。 李冬青穿了一件黑布夹袄,一条黑裙子,一身都是黑。蓬蓬的头发,在左鬓下夹着一条白头绳编的菊花。她本来是个很温柔沉静的人,这样素净的打扮,越发是凄楚欲绝。她不言不语,端了一张小方凳,就坐在灵位旁边。两三天的工夫,就只喝了一碗百合粉,两碗稀溜溜的粥,不但是精神颓废,而且那张清秀的面孔,也瘦得减小一个圈圈儿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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