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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回 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 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(2)


  何剑尘以为杨杏园得了什么消息,或者是电报,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来,因此赶着回去,邀了夫人一同上车站去欢迎。到了车站,买了月台票进站,车是刚到。何剑尘夫妻二人,站在月台当中,东张西望,看火车上下来的旅客。只要是个女子,就狠命的看上一眼。一直等人走尽,也不见李冬青的影子。何剑尘还不放心,在头二三等车,都上去看了一看,何曾有什么李冬青的影子?何太太一听说李冬青要到,在家里就计算好,见面怎样招呼,怎样说话,而今扑了一个空,好不扫兴。对何剑尘说道:“你在哪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?糊里糊涂把人拖来,真是冤枉极了。”

  何剑尘道:“你别埋怨。也许是我们没有接着,她先下车出站去了。”

  何太太道:“也许是这样。她一下了车,不到杨先生那里去,就会去找我们的。我们赶快走罢。”

  于是二人赶忙又坐车回去。但是到了家里,也并不曾见客到。何剑尘因怕杨杏园挂念,而且特地去报告。到了那里时,吴碧波正迎出院子来。他一见便问道:“李女士呢?”

  何剑尘道:“我上了你的当,空跑一趟,哪里有什么李女士张女士。”

  吴碧波连连对他摇手,又回身指指屋子里,走近一步轻轻的道:“他以为马上就到呢,精神倒好些,现在正睁开眼睛躺着等。若是没有到,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种希望,又要完全打退回去了。”

  何剑尘道:“没有到的话,总要告诉他的,难道还让他等到天亮不成?”

  吴碧波道:“你就对他说,火车误了点,没有到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上面屋子里哼了一声。何剑尘道:“我既然来了,进去看看他罢。若不去看,他也会发生误会的。”

  于是和吴碧波走进房去,只见杨杏园已将头偏着靠了肩膀睡着了。何剑尘悄悄的在旁边椅子上坐下,随手翻弄他桌上的书籍。忽然看见一部《大乘起信论》里,夹着半截纸条,露在外面。抽出来看时,上面写着字道:“如今悟得西来意,香断红消是自然。”

  便交给吴碧波道:“你瞧瞧,他这种消极的态度,未尝不是佛书有以致之?”

  吴碧波道:“学佛原不是坏事。像他这种学佛,犹如打吗啡针治病,那是越治越坏的了。”

  回头看杨杏园时,只见他闭着双眼,睡在梦里微笑。手握住了被角,握着紧紧地。脸上慢慢紧张,忽然双眼一睁,接着又复闭上。停了一会,睁眼见何吴二人在此,便道:“怎么样,她没有来吗?”

  何剑尘道:“火车误了点了。”

  杨杏园微笑道:“你不要信口开河了。先前我对碧波说的话,是神经错乱,胡说的。其实她又没有给信或打电报给我,我怎能知道今晚上来哩?”

  他已自认了,何剑尘也就不再遮掩,说道:“那也总快来了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其实……唉……不来也好……可也少伤心些。”

  于是昂头睡着,半晌无言。只觉头上的汗,一阵阵向下落,用手去抚摸时,又没有什么。睁开眼,一只手握了何剑尘,一只手握了吴碧波,慢慢的道:“我简直不敢闭眼了。闭了眼我又做事,又会遇到朋友,又在旅行,又……忙死我了,怎么办呢?”

  何吴听了他这话,心里都万分难受,当夜并未回家,就在这里胡乱睡下。

  杨杏园也昏昏的睡去,睡得正浓的时候,梦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浅绿哔叽的旗袍,剪着新式双钩短发,站在床面前道:“大哥,我来了。”

  杨杏园想着,她不会这样时髦的,这梦梦得有趣了。我不要动,一动,就会把梦惊醒来的。李冬青握了他的手道:“大哥,你不认识我了吗?怎样不作声。”

  杨杏园觉得自己的手,果然被人握着,而且说话的声音,又很清楚。因问道:“我现在是睡着的,还是醒的?”

  说着话时,随望着南向的玻璃窗启了半边窗纱,望见院子里的那一棵槐树带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树叶子,露出一带阴黯黯的晚秋天色。这不是梦,这是自己家里了。于是对李冬青脸上仔细看了一看,微笑道:“呀!果然不是梦!不料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。人生的聚散,是说不定啊。你的来意,全是为着我吧?事已至此,教我怎办呢?”

  李冬青不象从前那样避嫌疑了,就握了杨杏园的手,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说道:“你病虽重,精神还好,慢慢的总会好的。”

  杨杏园点头微笑。将她动身和到京的日期,略问了两句。李冬青说是一个人来的,刚下车先到何家,因为听见大哥身体不好,马上就赶来了。杨杏园道:“多谢你,我何以为报呢?”

  李冬青听了他的话,默然不语。见这屋子里,壁上挂着佛像,地下放了蒲团,越是有一种感触。李冬青陪他坐了大半天,不觉到了黄昏时候。杨杏园道:“外面什么响,下雨了吗?”

  李冬青低了头向窗外一看,天上略现两片淡红色的云,三三两两的乌鸦,掠空归去。那些半凋零的树叶子,被几阵风,吹得乱转。因道:“没下雨,是风声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我有几句诗,请你给我写一写。”

  李冬青道:“不要去枉费心机罢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不要紧的,我不过消磨消磨时间罢了。”

  李冬青听说,果然搬了一个茶几到床面前来,在桌上拿了纸笔,坐在床边提了笔,等候他说。杨杏园念道:

  可怜茧束与蚕眠,坠落红尘念七年,

  一笑忽逢归去路,白云无际水无边。他念一个字,李冬青写一个字。因为他是一顺念下去的,就不曾拦住他。写完了,李冬青将笔一放道:“这种诗,我不能写。等你病好了,要我写多少都可以。”

  杨杏园将头抬了一抬,说道:“你不写,我自己来写。”

  李冬青将左手按住他的肩膀,说道:“我写罢……”

  只说了这三个字,以下便哽咽住了。杨杏园又念道:

  王侯蝼蚁各空回,到此乾坤万事灰,
  今日饱尝人意味,他生虽有莫重来。

  李冬青抄到这里,一阵伤心,已是不能抬头。杨杏园道:“冬青,无论如何,你得忍痛给我抄完。这是我一生的大事,你不要忽略过去。”

  李冬青点了点头。他又念道:

  白发高堂怆客情,三千里外望归程,
  明宵魂断江南路,黄叶村前有哭声。
  莫向知音唤奈何,人生会合本无多,
  只愁残照西风里,为我高吟薤露歌。

  李冬青听他念第三首,不知不觉的,在写的纸上,接连滴了两点水。先还不知道水是哪里来的,后来因为眼睛里滚热,才明白是自己流泪了。直到第四首,是对朋友而发,连送殡都说了。实在不能写了,就伏在胳膊上。杨杏园见她如此伤心,实在不忍再向下说,便默然无语了。李冬青伏在茶几上,半天也不能抬起头。许久,才对杨杏园道:“你如何作出这种诗来?我的心都碎了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你以为我是故意的这样说吗?其实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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