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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 一柬结金兰缘订来世 四言留血泪誓守今生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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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杏园低着头走进自己屋里,将帽子一扔,挂在衣裳架上。身子往沙发椅上一倒,靠住椅子背,只是傻想。脑筋里的印象,如演电影一般,哭的形状一幕,笑的形状又一幕。想道:“往日她是个持重的人,照今日看来,有几处很是率真的了,但是有几处在持重之外,又有些装痴装呆,似乎有很深的城府,这种人最可怕,我是不取的。本来呢,女子经人家用情的试验,这是不肯轻易容纳的,她装痴装呆,却又难怪。她是有意如此吗?又有些不然,当我看鸳鸯的时候,她照事论事,恐怕还没有悟到,不见得吧?我说那并蒂菊花的时候,她不是很难为情吗?” 顺边一想,反边又一想,觉得顺想有理,反想也有理,自己做哑谜自己猜,简直猜不出一个头绪来。就这样糊里糊涂想了几个钟头,在沙发上竟呆过去了。在这个当儿,吴碧波穿着一套漂亮的西装,笑嘻嘻地进来。吴碧波后面又来了许多朋友,十个倒有九个穿了西装。而且每人的衣襟上,都插上了一朵红花。他们走上前来,簇拥着杨杏园往外就走。都说道:“快上礼堂去罢,害什么臊呢?新娘子快要到了。” 杨杏园这时候,喜欢得言语无可形容。只是嘻嘻地笑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到了礼堂上,那边站着一个身披水红纱的新娘子,一群女宾,围得花团锦簇。杨杏园心里想道:“好快,她怎么就来了?” 这时人多手杂,一阵忙乱,就把婚礼举行过去。一刻儿工夫,大家又在新房里了。壁上挂着许多绣屏喜联,有一个玻璃框子的丝绣喜联,上面落款是“杏园冬青两先生结婚之喜”。上联是“水月松风清华绝俗。” 心里想道:“这哪像喜联,而且字样用得太不好,我看下联拿什么来对?” 一回过头去,看见李冬青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,低头一笑,转过身去了。仔细看时并不是水红色,乃是藕色的。而且没有穿裙子,乃是一件旗袍。心想,这件衣服,从前梨云是最爱穿的,她也爱穿吗?不想再一看,这人正是梨云,梳着一条漆黑的辫子,插上了一枚珠花压发。杨杏园忘其所以,手扶着梨云的肩膀,说道:“你怎样把脸背着我,你恼我吗?我真不晓得你还是好好的。” 但是她死也不回转脸来,哪里牵得动?那些男女来宾,大家都好笑,说是新郎大没有用了。头一天,大庭广众之间,就是如此,将来还了得吗?杨杏园听了这些话,又羞又急,挣出一身大汗。这时有人喊道:“杨先生!杨先生!” 好像是叫他松手。杨杏园睁眼一看时,手扶着沙发椅子的靠背,人还躺在沙发椅子上呢。听差站在一边,说道:“杨先生醒醒儿罢,快开饭了。” 说时,拧着了电灯,斟了一杯热茶,递给杨杏园。杨杏园接了茶杯,对那茶上升起来的热气出神,半晌也没有说什么。听差道:“杨先生,您不舒服吗?” 杨杏园道:“没有什么病,不该睡午觉,把人睡呆了。” 杨杏园这样说着,倒是真像有病似的。夜里勉强将报馆里的稿子弄完,就拿出一匣信纸来,笔蘸得墨饱,不假思索,就写了三张八行。刚要写第四张时,自己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看,虽然有两三百字,全是空话,一句也不切实。一嫌不好,马上把它挂成一个纸团,扔在字纸篓里。于是重新写起,把句法往简洁一路做去。写了一张八行,还觉不好,又把它搓成第二个纸团,扔到字纸篓里去了。这时心里一大篇的话,真好像一部《二十四史》,不知从何说起。于是索性把笔丢了,走到卧房里去,仰在床上躺着,望着帐子顶,静静的呆想。他想了半天,居然得了一个意思。一翻身爬起来,走到桌子边坐下,提笔便写了四句诗。那诗是: 审卷西风漾鬓丝,黄花相对两三枝, 花寒若有怜人意,可在亭亭不语时? 写毕,又在诗后草草的写了几行字道: “看菊归来,对案头盆供,尤为爱惜。偶有所感,因赋七绝一首。尚乞不吝赐和,以开茅塞也。邵呈冬青学姊正之,杏园再拜。” 将信写好,马上就叫听差送到李家去。当对心里就系了一个疙瘩,不知道李冬青对此,是怎样的答复?初时预料今夜有回信,一直等到十二点,并没有信来,只好去睡觉,待诸明日。心想,她早上是要出去教书,回来在下午,若有回信,恐怕要到明晚了。 谁知次日一早起,刚一下床,就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,那字正是李冬青的笔迹,也来不及扣衣服,赤着脚,站在地下,便拆开信来,那信道: 杏园吾兄爱鉴; 青今突以兄相称、兄必讶然。而青之于此,固已筹思半年,烂熟在胸。但隐无可隐,至今始发耳。兄于青,相知未及一年。而青于兄,则在读梅花诗十首之时,已心仪其人;盖词华藻丽,潇洒不群,自有令人钦慕者在也。及既见吾兄,则一往情深,人如其诗,窃幸所慕之非虚。而兄以青命途多舛,家室飘零,尤垂青眼,青非木石,安得木然无动于中?故诗文往返之间,花月评章之会,虽相逢日密,而不敢以男女之别为嫌。情感之好,夫岂局中人自知,唔侪友朋,固早已纷腾于口矣。事已至此,青果择终身之良伴,舍兄而外,宁复有谁?即以今日而论,并蒂之莲,同命之鸟,兄所举以示青者。则白首之约,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。由是言之,是吾两人之必须结合,各已莫逆于心,奚待黄花之诗,微辞遥托耶? 杨杏园看到这里,不由得心花怒放。拿着几张信纸,开了房门,就往外走,打算告诉人。但是走到外面屋里一想,又有谁可告诉呢?他醒悟过来,自己也好笑。复又走回卧室,将那封信,从头至尾又看一遍。这才知道了,原来信还只看一半,还有两张信纸,写得密密的呢!上面说: 虽然,青之薄命,自呱呱堕地以来,已为一定不易之局,故人世姻缘,与青绝对无分。青言及此,虽为万言之书,不足以尽其悲苦之万一。柔肠万转,只向兄道得一声“有负知己”而已。 杨杏园看到这里,脸也变了,手也颤了,那一颗心,更是像时钟的下摆,在胸口乱跳。但是越是这样,越要往下看,那信接上说: 青知一出此言,必至大伤兄心,故始终隐忍,不敢以告,且更如兄去冬情场所受重创,已为毕生之恨,今哭死者之泪未干,青又将以薄命之故,向兄索之,于情良有未忍也。在青之意,本拟一面求形迹之淡,以冷尔我情意。更一面物色贤淑,自居于蹇修。顾兄既比邻而居,而友朋亦以同心见许,致青为兄情同所缚,无可自拔,结果必有今日,青已早知,惟兄梦梦耳。 杨杏园看到这里,已经站不住,便倒在椅子上。听差在外面,已经由玻璃窗下,看见了杨杏园,他进来打脸水,说道:“杨先生,早上很凉,怎样还穿条单裤,仔细中寒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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