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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回 鬻画分金割爱助膏火 读书补拙勉力答琼瑶(3)


  这几天史科莲和李冬青同睡,没事却在那间小书房里看小说。刚才李冬青和杨杏园所谈的话,她句句都听见了。李冬青拿了钱进来,一把就递给史科莲,说道:“这全够了。好了,明天你可以去上学。”

  史科莲道:“真难为你,给我搜罗许多钱来。”

  李冬青道:“我哪里有许多钱,还不是那位杨先生办的?”

  史科莲道:“他帮我这一个大忙,我心里真过意不去。”

  李冬青道:“他不但帮你的忙,他也知道你要感他的情,却叫我不要说出来是他的钱呢。”

  史科莲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尊重杨先生的意思,只感谢密斯李。”

  李冬青道:“杨先生帮你的忙,你何以感谢我?”

  史科莲笑道:“若不是你认识杨先生,他又怎样能帮我的忙呢?我感谢你,你自然要去感谢他,这手续就不错了。”

  李冬青道:“这无所谓手续,也无所谓感谢。是杨杏园说的,乃朋友应尽之义务。”

  史科莲道:“这样说,就完全便宜我了。”

  李冬青有一句话要说,几乎要说出来,又忍回去了。只笑了一笑。

  史科莲得了这笔钱,是满天愁云尽散,脸上的笑容,也就止不住显出来。到了次日,她就离了李家,搬到学校去。学校里的生活,那都是有秩序的。而且耳所闻,目所见,都离不了功课。和余家那种繁华家庭的状况,自己寄人篱下的环境,完全不同。不说别的什么,第一吃一碗安心饭,不看人家的眼色。这时史科莲除了挂念祖母是一桩心事外,竟成了个自由之神。好在余瑞香始终和她不伤友爱,不时写信给她,报告外祖母平安。

  史科莲因此乃安心去做她的功课,满打算毕业而后,学着李冬青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。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,到底不能不感谢杨杏园。很快的工夫,一个星期又过,大家都换了夹衣。史科莲得了杨杏园第一批款子,绸缎未雨,早把夹衣作好,这时也全身更换起来。她又想,若不是杨杏园,莫说读书,第一项这衣服问题,就不得了。他虽然不要我感谢他,我究竟受之有愧,因此她就当在她寝室里的时候,用自来水笔,写了一封信给杨杏园。那信道:

  杏园先生:

  我写这封信给您,实在冒昧得很。因为您极力的协助我,是不愿意我知道的。我这时写信和您道谢,岂不有伤您的本意吗?不!这事在您那一方面,可以这样设想。在我们受惠的人,良心上,却不能容许我缄默。所以我于尊重尊意,和安慰我良心的两方面,转来转去,费了一个礼拜的研究。结果,良心战胜了友谊,我只得冒着不是,写信给您道谢。道谢两个字,实在形容不出我心中的感激,但是我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。

  我是一个没有学问,而又穷无所归的女子。我不信这世上人,除了李冬青之外,还有几个人能看我一眼。现在我知道不然了,天地之大,不少好人,只是难以遇着罢了。学校里的生活很好,由前十天的我,变到现在的我,我简直得到第二个生命。生平的快事,莫过于此。在这种良好环境里,我现在除了思念一个寄人篱下的六旬祖母而外,没有别事,只是尽力的奋斗。这是可以报告助我的朋友的。我不长于文字,写得不成东西,求您原谅。即颂文安。

  史科莲 谨启


  这一封信,觉得是一种可纪念的东西,杨杏园连信纸信封,一并收起来,放在一个收文件的小匣子里。又想不能默尔受之,也就拿了一张信纸,回了一封信,无非是自己谦逊一番,又勉励史科莲几句。写完了。就交给听差寄去。当听差将这封信拿走之时,恰好吴碧波前来拜望他。吴碧波的目光,最是锐利,远远的看去,已经看见信封上有女士两个字。一脚踏进门,看见他的书桌,笔还在砚池边斜搁着,便笑着问道:“来的不巧,又要打断你的诗兴吧?”

  杨杏园道:“作什么诗,几个月也诌不出七个字来哩。”

  吴碧波道:“你看,笔还搁在砚池上,大概正是工作时间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见面很少,既然来了,多坐一会儿,畅谈畅谈。我这时不作事,刚才是写一封信。”

  吴碧波就故意问道:“写信给谁?让我来做一回福尔摩斯。据我想,这封信,很简单。你看,那一盒信纸,不是像没动一样吗?大概不过一两张八行。既然很少,当然是不重要的。可是你写好了就封,封了就寄,一定又是急于要答复的。因为墨汁还没有干,信已不在桌上,当然是写好就付邮了。这封信,大概是寄给朋友,不是家书。要是家书,发得这样匆促,你岂能态度还这样安闲?再说这封信一定是寄给一位极好的朋友。我是知道的,你有一个坏脾气,把写信认为最便宜的事,却往往因此延搁下去。有许多要紧的事,都耽误了。你若不是写给好朋友,不能这样留心。这是我一分钟内理想和观察上得来的推测,你看对不对?”

  杨杏园笑道:“有对的,也有不对的。一封信罢了,值得这样研究?来来来,我们下盘围棋。”

  吴碧波知道杨杏园有三不高明,下围棋,猜诗谜,拉胡琴,都是最爱又够得上打零分的。这时他发起下围棋,决不能这样不量力,分明是王顾左右而言他。也就笑道:“你那种棋,罢了。”

  杨杏园听说他不下棋,也就一笑而罢。问道:“你怎样有工夫出城?”

  吴碧波道:“罢了课了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上半年罢课罢了两个月,你们已经玩够了。下学期开学,还不到一个星期吧?怎样又罢课?”

  吴碧波道:“上半年为教员欠薪罢课,原来没有解决。下半年,是财政部答应给钱,才开学的。开了学,财政部不给钱,校长受了骗了,教授们一恼,又罢课了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上半年记得罢了两次课了吧?”

  吴碧波道:“可不是!第一次是为闹外交罢课,第二次是为闹洋钱罢课。倒霉,自从我进大学的那年起,每个学期,都有罢课的事。我读了四年书,大概罢了十次课。合起寒假暑假一算,说句良心话,顶多读了一年半的书罢了。这个学期,是第五个年头,看看又算完了。再过一年半,就要毕业。说起来在大学读六年的书,弄个学士头衔,真也不容易。要像这个样子,六年工夫,能学个什么?家里每年汇整千的洋钱到北京来,白养我们住公寓吃小馆子,这是何苦?不晓得留着钱,让我们在家里当少爷。”

  杨杏园笑道:“岂仅住公寓吃小馆子而已乎?”

  吴碧波道:“自然还有,那还可以算作例外。至于在北京住公寓吃小馆子,却是贫富一样。千里迢迢,到北京干这个,真冤。”

  杨杏园笑道:“你现在是一个格议了,总算一个官。中国的父兄给钱子弟们读书,无非是要他作官。你既然作了官了,算已经达到目的,读书不读书,那有什么关系呢?”

  吴碧波道:“在北京作官真容易,不料我居然也占些官味。难怪上海斗方名士,近来整批的往北京跑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你这话有所指,是不是说的余梦霞?”

  吴碧波道:“是的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他不是来京作官,是来京娶老婆。”

  吴碧波道:“你怎样知道?”

  杨杏园道:“我听见华伯平说的,大概不假。”

  吴碧波道:“剑尘在上海做过洋场才子的,这内容他一定知道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说起剑尘来,他问了你好几回呢?”

  吴碧波笑道:“我正要找他,你有什么事托他没有?我可以转告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我和他常常见面,有事可以当面说,何必又请你转告。”

  吴碧波道:“总有吧?你想想看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你这话我真不懂。”

  吴碧波道:“既然不懂就算了,以后可不要托我。”

  杨杏园始终没有领悟他的意思,答应不托他。吴碧波见他没有口风,也就算了。谈了一会儿,他一人到何剑尘家里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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