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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回 金屋深藏银灯摇艳影 魔城自陷锦字惜华年(3)


  其初杨杏园知道西城什么塔寺,什么沟沿,有这样的人家。无非转弯抹角的胡同里,东倒西歪的人家。爱思虽也说过这里是伟大的组织,猜想也不过平常。及走到爱思所告诉的那号门牌一看,却是朱漆的两扇八字大门,门上一只大电灯,点得通亮。白磁的电灯罩上,大书特书一个“金”字。朱漆的门上,钉着铜环,左边门上嵌着一个铜制的信箱口子,有“金宅信箱”四个字。

  杨杏园和这种社会,向来是隔阂的,看着这个样子,腿早软了一半,哪里还敢前进?这时呜呜的响,又开来一辆汽车,就停在这大门口。吴碧波也呆了,便轻轻的对杨杏园说道:“你不要记错了门牌吧?”

  杨杏园道:“绝对不会记错,恐怕是爱思拿我开玩笑,故意告诉我这一个地方。”

  两人说话,并不停步,一直走了过去,走到街的尽头。吴碧波笑道:“这样呆走,走到什么地方为止?”

  杨杏园也好笑,说道:“快走原路回去罢。”

  二人转回车子,又一步一步的走着。却不免左顾右盼,看看两旁住户的门牌。走到那朱漆大门时,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花枝般的女子,后面跟随着一个大脚老妈,正要上汽车。吴碧波一看,暗想道:“糟了,幸而没乱闯进去。这不是李家公馆里的小姐吗?”

  不料吴碧波这样想时,那女子就先向杨杏园笑了一笑,说道:“她正在等你呢!”

  杨杏园道:“就是这里头吗?”

  那女子道:“是的,我有事要走,我们回头再见。”

  说毕,她和老妈子上了车子,飞也似的开车走了。这时,那大门里站着一个老头儿,像个门房的样子,手扶着大门,侧着身子站在一边,笑着说道:“二位请进。”

  杨杏园经种种方面的证明,知道决不会错,便和吴碧波大步走着进去。那老头儿就随手将门关上。杨杏园以为那老头儿必在后面跟着,一直闯到院子里来。只见月亮门里又出来一个衣服干干净净的大脚老妈子,她看见生客,重重的问了一声道:“找谁?”

  杨杏园慌了,无辞可对。幸而那老头儿也赶来了,说道:“是会你们二小姐。”

  那老妈子看见这样说,早就满脸堆下笑来,说道:“请里面坐。”

  她就在前面引路。杨杏园等她背转身去,对吴碧波看着笑了一笑,吴碧波摇了摇头,二人跟着这老妈子转过两道转廊,经了两个院子,几乎都分不出东西南北。老妈子抢上前走一步,一扭电机。当时面前电灯一亮,站在一个长方形的小客厅面前。走进小客厅去,里面糊得雪亮,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,在南边屋角上,对设着两套沙发。沙发上的靠背鸭绒枕头,都是宝蓝缎子的,上面绣着牡丹花。正中壁上挂着四幅湘绣花卉,其余大大小小,陈列几十幅爱思的化装相片,很是别致。老妈子道:“二位请坐,我去就来。”

  她顺手将门边的双幅印花垂慢放了下来,却退出去了。吴碧波和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椅上,轻轻说道:“即此一斑,可窥全豹,这种组织,要多少资本?”

  杨杏园道:“资本大,才能做大生意。你以为这种组织是接待我们这班顾客的吗?”

  二人说话时,隐隐的听见一种笑声。这声浪很是复杂,不像是一个人。他们沙发椅子背后,正临着一个窗户,两人便回过头,揭开一点窗纱朝外望去,只见走廊外,是个小四合院子,院子中间,高高低低摆了许多花,对面的屋子,下半截全被花遮住了,那边也是一列走廊,走廊里电灯通亮,映着满院子的绿叶,很有意味。只见那上面一阵皮鞋橐橐之声,灯光下过去一个人。人的相虽看不清楚,一顶外国的女帽,高出树影头上,那是很分明的。

  这人过去,接上又有人影子过来,因为高跟鞋声,起落参差,断定是两个人。高跟鞋声,渐渐走远了,只见一团小小的光线,在电光下,一闪一闭,杨杏园和吴碧波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。恰好那发光的东西,遥遥的定住了,仔细看时,好像光下也是一个妇人。一阵风来,树枝一闪,露出缺处,果然是个妇人,手撑着走廊上的柱子,另外和一个妇人说话。那发光的东西,就在那妇人头发上。吴碧波对杨杏园道:“你看清楚了没有?那是嵌钻石的鬓花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我想也是那样。但是这一朵鬓花,不值一万,也值好几千,她们这样阔的人,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

  吴碧波道:“我想她们来,决计不是为的赚钱。”

  杨杏园微笑道:“你还只猜到一半,她们不但是不赚钱,恐怕是来花钱。这钱不花则已,一花,就比男宾要多出若干倍。”

  吴碧波想了一想,说道:“你这话有理!我们无意中倒发现了一种新鲜事情。”

  他们一面说话,一面看着,已经出去四五个女人。吴碧波道:“我正有一句话要问你,一进这屋子,人就到了秘密党的机关里一样。有些慌乱,却忘记了月u才门口那上汽车的妇人,她招呼你进来,你怎样认识她?”

  杨杏园道:“这就是爱尔女士,你还不知道吗?”

  两人说话时,只听见一阵高跟鞋声,到了门口,杨杏园回头看时,爱思捧着一包东西进来,看见杨杏园笑了一笑。把东西放在桌上,原来是一匣雪茄烟,和一匣埃及烟。杨杏园道:“我介绍介绍,这是吴先生,这是爱思女士。”

  爱思和吴碧波彼此点了一个头,爱思就和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。她问道:“我昨天请你吃饭,你怎样不去?”

  杨杏园笑道:“你不知道,昨天一班朋友,在那里请客,我先就推辞了不去,倘若去了,遇见了他们,吃你的呢,还是吃他们的呢?吃他们的吧,辞了又来未免笑话。吃你的吧,那简直要得罪朋友,所以干脆不去。”

  爱思笑道:“你真会说话。”

  这时,老妈子捧着一个铜盘子,送了三杯咖啡进来,一样的还有牛乳和糖块。杨杏园笑道:“完全是外国派头。”

  爱思道:“不!这里另外有两个做西餐的厨子,我特意叫他预备的。”

  老妈子将咖啡放在三人面前,放下糖块,冲上牛乳,站在一边。爱思拿着一根雪茄,先给了吴碧波。然后又拿了一根,放在嘴唇边,把四个雪白的门牙对着咬掉烟头,便塞在杨杏园嘴里。那老妈子擦着火柴,先给吴碧波点上,然后又要过去给杨杏园点上。爱思接过火柴,说道:“你到那边去瞧瞧。”

  老妈子听了这话,答应着去了。爱思却擦了火柴,扭着身子和杨杏园来燃那支雪茄,吴碧波坐在一边,都看在心里。杨杏园抽纸烟原不很在行,抽雪茄更是不行,因为爱思那样敬客,只得勉强抽着。他又以为和爱思还是第一次会面,总不能十分放浪形骸坐在一处,也不过是谈些电影和京戏的问题。

  谈了一会儿,老妈子又进来了,说道:“请到那边去坐罢。”

  爱思也笑道:“请到那边去坐坐。”

  说着站起来,并且去牵杨杏园的杉袖。吴碧波巴不得一声,倒要去看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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