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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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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杨杏园问何剑尘是不是做黑货生意,何剑尘道:“不是!不是!” 杨杏园道:“那就是做公债买卖。” 何剑尘道:“做公债生意,也不算不道德呀。不是!不是!” 史诚然在旁边说道:“这个事,我很明白。他是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,一边替人谋官,一边为自己筑藏娇的金屋。” 说着对何剑尘一笑道:“你说是不是?” 何剑尘还没有答话,杨杏园道:“哦!这话我明白了,一定是他讨花君这桩事,已经有定局了。夏天花君为这桩事,还巴巴的送了我一件直罗的衣料,运动我做媒。我因为剑尘淡淡的,没有望下说,觉着很对花君不住,谁知他们已经把条件订好。” 说着,便隔着桌子和何剑尘拱手道:“恭喜!是几时月老系下的红丝?” 何剑尘笑嘻嘻的说道:“虽然有这句话,那不过说着玩罢了,哪里会真有这个事。你想想看,哪个客人热了姑娘,没有要讨的话?要是一说就成事实,那末,八大胡同的班子,不必开了。” 杨杏园道:“这话诚然,但是你们的事,应当别论。” 何剑尘道:“这话奇了,我们一样的逛,她们一样的当姑娘,何以我和花君的事,就当别论?” 杨杏园道:“就算你们没有这种计划,我问你,你刚才所说,马上有笔开销,这是什么开销?” 何剑尘道:“不过私人债务罢了。” 杨杏园还要往下驳,这时何剑尘拿着一枝笔,在墨盒里沾墨,低头老不做声,隔着桌子,却对杨杏园瞅了一眼。杨杏园会意,就也不做声。史诚然和几个同事的,都没有留意,把这话也就打消不提了。把稿子编完以后,何剑尘对杨杏园说:“我明日上午,到你那儿去,请你不要出去,等我一等。” 杨杏园知道必定有事,也就答应了。 次日上午,何剑尘果然就到杨杏园会馆里来了。杨杏园笑道:“我已经猜着你的来意了,要我作个现成的红娘,是也不是?” 何剑尘道:“这个倒不消,我找你还是为款子的事情。” 杨杏园道:“你不是自己已经在筹款子吗?” 何剑尘道:“那种钱水里捞月,哪里有准。我要是办这桩事,还得在别的地方,弄一笔可靠的钱,才能放手做去。” 杨杏园笑道:“这里没有第三人。我来问你,花君和你订的条件,到底怎样?你不妨讲出来,大家斟酌斟酌。” 何剑尘笑道:“没有什么条件,反正我替她还清债务就是了。” 杨杏园道:“那是老章法,当然如此。我要问你,你们是怎样兴起这个念头的?怎样开始谈判的?” 何剑尘笑道:“这话太长,怎样说起?” 杨杏园道:“那有什么难说。你从正式发动的那一天说起得了。” 何剑尘这时在身上烟卷匣子里,拿出一枝烟卷来,擦了火柴抽着,呼了一口烟出来,把指头弹一弹烟卷上的灰,昂头想了一想,一句话设说,噗哧的一笑。杨杏园道:“你说就说,不说就不说,哪有这些个做作?” 何剑尘笑道:“我想这话,还是缓一步告诉你罢,反正你会知道就得了。” 杨杏园道:“不行,你越是这样做作,越有好听的,你非说出来不可!” 何剑尘笑道:“告诉就告诉你罢,你可不要把这话告诉梨云,免得她们姐妹伙里传说出来,怪难为情的。” 杨杏园笑道:“花君虽搬到凤仙班去了,她们还是常见面,花君的事,恐怕她早知道了,何必要我告诉呢。还有什么条件没有?我都算答应了,你可以宣布了罢!” 何剑尘又抽了一口烟,然后笑着说道:“上两个礼拜,我不是请了一天的假吗?那天我是在一亲戚家吃喜酒去了。我看见人家少年夫妻一对一对的来往,心里好不羡慕,把这成家的心事,顿时又引了起来。我对那主人翁,借故说要回报馆,别了他们,一个人偷着上凤仙班。我到了花君屋里,她就问我,为什么吃得这样醉,两眼通红的。我说刚吃喜酒来,我说了这句话,一歪身就在沙发椅上躺下了。她说:‘嗳哟,这可醉得厉害咧,快点吃点水果罢。’一面拧手巾给我擦脸,一面自己削梨给我吃。其实我并没有醉,不过走胡同走得累了,她既要亲自伺候我,我落得受用。这时,已经十二点钟了,她也挤着坐在沙发上,握着我的手说:‘现在好一点没有?’我说:‘觉得渴得很,头也有点昏,坐一会子,就好了。’她说:‘明天上午,你没有什么事吗?’我说:‘事是天天都有的,不过搁也搁得下来,你要有什么差遣,明天我当然可以抽空和你去办。’她就说:‘你又装呆,我明天哪有什么事要你办。我是说的今天的话,干吗装呆呢。’” 杨杏园笑道:“照你这样说来,你是子产之鱼,得其所哉了。后来呢?” 何剑尘道:“那以后的手续无非是那几句话,就不必提了。到了一点钟的时光,她的娘姨已经走了,她才正式和我开谈判,她说:‘你是个老白相,在我这里来往,也有一年多了,大家心事怎样,都是看得出的。你平心而论,我待你怎样?’说毕,又重新声明一句说:‘你可要说真话,不许灌米汤。’我便说:‘不灌米汤的话,你待我是很好。’她笑说:‘戆大,我不是问待你好不好的话,问我是真心待你,还是假意待你?’我笑说:‘这句话,那就难说了,照我看来,大概不至于是假意罢!’她把脸一板说:‘你这人真是……’ “我不等她说完,便说:‘说老实话,你从前待我,也很平常。近来四五个月,照我良心上看来,我自己已经算是你一个熟客了。’她说:‘这句话么,也有几分像。’说着笑了一笑,又问:‘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?’我说还有一个老娘,两个兄弟。她便问老太太待人怎样?我说她老人家,待下人是最好不过的,从前我那位太太,和她就像亲生母女一样。她说:‘还有你那两位令弟,也有太太吗?’我说:‘有的。但是你今天晚上,为什么盘问起我的三代履历来了?’她笑着问:‘你猜呢?’我说:‘你这个意思,我早就明白,但是我是个吃笔墨饭的人,哪里有力量在这里头娶人?你们都是看惯了花花世界的,又哪里能跟我书呆子去过日子。’ “我说了这句话之后,以为她必定有一篇大道理驳我,谁知她竟承认我这几句话有理。她说:‘你这话却是老实话,这个时候要你拿出一万八千来,你自然是拿不出。但是六七百块钱,你也拼凑不出来吗?’我说:‘你这话我又不信了,难道你的亏空,就只这几个钱吗?’她说:‘我自己是没有什么亏空,就是一点小帐,那不值什么。就是这位老的花头太大,没有两千,她是不会放手。我私下还有几件钻石,大概值一千多块钱。’说到这里,对我笑了一笑。说:‘真要作人家人,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,说不得了,为了你,我情愿把它换脱,只要你凑几百块钱,这个事就成功了。’ “我听了这话,真出乎我意料之外。便说:‘你有这一番好意,几百块钱的事,我哪怕化缘,也要化得来。可是跟着我,只好过青菜豆腐日子,没有洋楼住,也没有汽车坐的,你不后悔吗?’她说:‘这话,你不说,我也明白的。老实说,这里面的人,要出去住洋楼坐汽车,只好作姨太太,外面好看,心里的苦,说不出来。到了一百岁,还是姨娘,样样在人后面,一世也出不了头。许多人从了良又翻出来,哪里都是愿意的吗?’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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