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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带醉说闲情漫猜消息 借资掷孤注小起风波(3)


  这日上午,他靠桌沿坐着,把一盖碗酽茶,都喝成淡水了,还不见有人来找他。这茶馆外面,便是戏台前一片空场,现在日交正午,满场子里大挑小担,人来人往,正是热闹。毛三叔心想,到了这般时候,还没有生意上门,大概也没有什么希望了。老在这里等着,把一天集期白过了。于是叫伙计将茶钱记了账,按上一旱烟斗烟丝,在空场子里兜了两个圈子,颐脚走来,不觉到了庙后。

  这庙后便是摆设着各种赌摊的所在,一阵骰子铜钱声音,接连地响入了耳鼓。心里想着,无聊也是无聊定了,到宝摊上去看看热闹也好。若是遇到熟人有赢了钱的,还可以抽几十文头钱喝水酒去。又顺脚走来,却到了一个摇四门宝的摊上,一副两丈长的木板桌面,三方是围满了人坐着。上面宝官坐的所在,正敞开了摇骰子的瓷缸子。宝官左右三四个人,正忙着数铜币和钱票子,向外赔钱呢。他站在赌钱的人身后,背了两手只管看着:对面一个人,正赢了一大把钱票子呢,就昂了头向他道:“老三,怎么不坐下来押两宝?”

  毛三叔笑着摇摇头道:“不行,今天连吃水酒的钱都没有呢。”

  那人见他如此,也不再劝,那上面的宝官,将瓷缸盖住了三粒骰子哗啦啦啦摇了起来。这响声送进耳朵来,既清又脆!感觉得特别有趣。宝官将宝盆放下了,四周的人纷纷下注。毛三叔看时,注子都下在二三两门,一四上很少人下。心想,这是什么原因呢?见身边有一个人,带了一张草纸,将一枝切断半截带小座钢笔帽的笔,抽了出来,在纸上记着宝路。于是和那人一点头,借着单子看了一看。接着放下单子,摇了两摇头道:“这宝怎好押二三门,一定是青龙。”(注,即四)

  那人点点头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。我押二百文一四角吧。”

  毛三叔也不作声,向下看去。及至宝开了,却是三个四点,正是一条火龙。那人道:“嘿!我看中了是四,押孤丁就好了,不该押角。”

  毛三叔只是笑。及至第二宝,那人因他有先见之明,未下注之先倒和他商议商议。毛三叔道:“照说呢,火龙红满盆,一定要初门。押三上好。”

  那人又依了他的话,押一百文二三角,押一百文三的孤丁。开了宝,正是三,那人欢喜得跳了起来,角上赢了一百文,孤丁上赢三百文,共是四百文,也不用毛三叔开口,就分了四十文给他喝茶。毛三叔虽是得了四十文,心里头却十分懊丧,心想,我看得这样准,刚才若是把身上的钱,都押了三的孤丁,就赢了九吊了。自己会赌,只管助人家发财,管他呢,这四十文总是我的,我就把这四十文试试吧。于是又看了两宝,猜得都差不多。到了第五宝上,无论如何忍不住了,就把四十文下了二四门,而且猜着二是有准。开了宝,果然是二,于是赢了四十文。

  但是,他更心里难过,这四十文为什么不下二的孤丁呢?要不然,不是赢了一百二十文吗?现在身上有了八十文了,这一下子,未必再中,于是押了六十文二三角,二十文四的孤丁,以图补救。不料开了宝,偏偏是个一,吃了个干净。他心想,押许多宝,哪里能宝宝中。今天的看法,不怎样错,借这怀里的一吊钱试试吧。十有七八可赢,就是输了,再想法子还人家钱好了。如此想着,恰好板凳上腾出两个空位,他一脚跨过了板凳,就坐下来。掏出了一张票子,换了一百枚铜币,就实行押起宝来。他押宝之后,虽也有一二宝中的,然而不中的时候居多,不到三四十分钟,就输得精光。他想,这是人家的钱,如何可以随便输掉呢?又掏出一张票子来翻本,但是不久又完了。最后,他气上来了,口里叫说:“好歹就是这一下。赢了呢,填补亏空而外还可以有些富余;输了呢,无非是对不住人罢了。”

  他一个人唧咕着,将一家票押在二的孤丁上。宝开了,却是一个三。他连话也不说,站起来就跑。跑到墙角边无人的所在。抬起手来!自己在头上打了几个爆栗。口里骂道:“你初次给人作事,就扯下这样大的亏空,以后有人要你做事吗?”

  说不得了,赶快回去,把机上的布割了下来,跑到街上来,还可以卖一吊多钱,再找几件衣服当当。也就差不多。

  他如此计算着,一口气就跑了回家去。虽然是有五六里的路程,他竟不消半小时就到了。毛三婶恰也把机上的布织好了,正埋怨着丈夫出去得太早,这匹布又得留到下期赶集才能卖呢。这时毛三叔跑进门满脸发紫,满头出汗,看到之后,倒吓了一大跳,连问是怎么了。毛三叔见机上的布已没有了,便四处张望着道:“布呢?让我拿了去卖吧。你不必去了,我马上就可以拿钱回来。”

  毛三婶心知有异,便道:“回回卖布,都是我同你一路去,就为的是不放心,怕你把钱输了。今天你这个样子回来?又是输苦了,打算拿我的布去翻本吗?那么不行。”

  说着,由堂房里跑进旁去。找了一把大锁头,“卜笃”一声,把橱门锁了,并把椅子撑了柜门,坐了下来。

  毛三叔走进房来,向她作揖道:“你今天得救我一把。不然,我要丢人了。”

  毛三婶手还抱在胸前,偏了头道:“那不行,你让人剥了衣服去,也是应该。”

  毛三叔站着发了一阵呆,只得把事实说了一遍。因道:“你想想看,我不还人家李少爷的钱,哪有脸见人?那还罢了,这事让相公知道了,他怎肯放过我?”

  毛三婶依然两手环抱在胸前,偏了头道:“我不管,我不管。”

  毛三叔道:“有道是事急无君子,你真不管吗?我就要动手抢了。”

  毛三婶道:“你若是抢了我的东西去了,我就和你拼命。”

  毛三叔见她一些退让之意也没有,心中大怒,手扯了毛三婶一只袖子,拖了向后一摔。毛三婶哪里能抵抗他牛一般力气,早就身子向前一窜,跌在地上。于是放声大哭,叫起撞天屈来。她这样叫着,自然把左右邻居都惊动了。待得二人纠缠了许久,毛三叔夹着布要出门时。已经有好几个人抢了进来,这自然是走不得,而且这场事情,也不好意思照直的对人说,只站在堂屋里发呆。

  毛三婶看到有人到来,她的理由,也就充足起来,一面哭,一面向人诉冤屈。大家听了这话,自然是说毛三叔的不是。有那嘴快的人,就悄悄地向学堂里去报告了李小秋。他听说,倒老大过意不去,立刻跑到毛三叔家里来。只见满堂屋全是人,毛三婶坐在卧室门的门槛上,眼泪鼻涕几道交流,头髻散披到后颈去。

  毛三叔靠了檐柱站着作声不得。一见小秋进来,立刻作了两个揖道:“李少爷,我真没有脸见人。但是我只能输自己的钱,哪能输别人的钱,我回来要拿布去卖钱……”

  李小秋连连摇着手道:“不用说,不用说,我全知道了。三吊钱是小事,只要你下次戒了赌,输了就输了吧,现时我也不要你还钱。免得为了这点小事,失了你夫妻的和气。”

  小秋如此说毕,在场的人,异口同声地夸赞起来。毛三叔不由得笑起来了,又向小秋拱着手道:“难得李少爷有这样的好意,但是我怎好意思花了你的钱不还呢?”

  就有人笑道:“若是有这样的好主顾,以后你越发地要赌,横直输了是人家的钱啦。”

  小秋便道:“我也不能说舍钱你去赌博,只要你手头活动的时候,再还我吧。你夫妻二人也不必闹了,免得先生知道。”

  他这样说着,就是在那里哭泣的毛三婶也就微微地破涕为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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