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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九


  李南泉端了那碟子笑道:“我们的器量未免太小一点,吃大户,就是闹着这一碟月饼吗?”说着,他把那碟子放在窗户台上,向奚太太一抱拳道:“我有两句话,不知当说不当说?”

  奚太太笑道:“老李呀!你到现在还不大了解我呀。我对你是以师礼相待的。自然,我不能像杨艳华那样老远就叫老师。”说着,她将肩膀乱扛了几下。

  李南泉道:“既是这么着,我就说了。我们当公教人员的,虽然现在清苦一点,风格依然存在。尤其是教书匠,我们还负责国家民族的正气呢。这方家的人物,三岁的孩子,也不会和他们表示好感。自然也寻得出和他们表示好感的,那正是捧着他们饭碗的人。哪一天不捧他们的饭碗了,也就哪一天和他们不表示好感。我也知道,你并不想找方家二小姐为你搞份工作,更不想向她请笔救济金,你以为和方家认识了,就可以利用他们的压力,解决家庭纠纷?其实那是一种错误。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政治和金钱。要谈金钱,脑子里就挤不下人类同情心,因为有人类同情心……”

  他这串话,说中奚太太的心病,她正是睁了眼睛,向他望着。路那边有人叫了来道:“呵哟,奚太太,我不晓得你转来了。要是晓得,我早来和你拜节。咯罗!这里有几斤地瓜,送给你们小娃儿吃。你吃了方完长家里的月饼,也尝尝我们的土产。你硬是要升官发财,方完长的小姐,都送东西你吃,好阔哟!”

  说话的是刘保长的太太。她满脸是笑,手里提了一串绿藤蔓,下面挂着十几个茶杯大的地瓜。她的身子扭着,扭得一串地瓜全都摇摆起来。

  刘保长太太提地瓜来,当然是奚太太欢迎的。不过这保长太太的东西,严格执行私有制。连住家所在,山上柴草,田地里野菜,都不许人损坏一根。而且这些田地,根本也不是她的产业。现在,她会送一串地瓜给邻居吃,那实在是破天荒的举动。因之站在走廊上,又把这一举动当了新鲜事。

  她口里恭维着,走到了奚太太面前,笑道:“刚才你和方完长的小姐说话,我看到的,你朗个认识的?她的架子好大哟!平常她骑马、坐轿走街上过,好远好远别个就要躲开她。哪个有那样大的胆,敢跟她摆龙门阵?奚太太跟她说了话,她又派了手下的官员送你东西,怕你不会发财。该歪!我早不晓得,要是早晓得的话,我就叫刘保长对你家里的事,多多照应些。”

  奚太太对于刘保长太太这番恭维话,倒是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,勉强笑道:“你们只知道拿了收款条子,到老百姓家里去收钱,你分得出什么方家圆家?”

  保长太太笑道:“朗个不晓得?中国要出啥子官,大官小官,都是方完长派出来。县政府收来的款子,也都送到完长衙门里去。对不对头?官由那里出,钱由那里进,你怕不是阔人?天上玉皇大帝,也不过那样安逸。认得这种人家,怕没有官做?怕不发财?”

  吴春圃站在旁边点点头道:“这些话虽然欠雅一点,倒是至理名言。”

  保长太太笑道:“我说得对头不是?奚太太,你要是作了官,你硬是要帮帮我们咯。由不得我想咯。若是做上县长,做上乡公所的区长,进进出出坐滑竿,后面前面两个卫队跟起,好威风哟,就怕做不到。那天我到县政府去,看到隔壁县银行里,也有女的,阴丹大褂穿起,头发烫起,黄色皮鞋着起,手上带起金箍子,脚底下柜柜里,整大捆钞票放起,看了都心爱死人咯。我做一天那个差使,我死了都闭眼睛。”

  李南泉笑道:“原来如此,你和你们刘保长怎么的想法呢?”

  保长太太道:“管粮仓嘛!你看乡公所那个管库的管事,好阔哟,坐在藤椅上,香烟标起,啥事不管,就看手下人量米,一担米里抓一把,一百担米里抓好多?当周年半载管库,比作皇帝还安逸些咯。”

  奚太太笑道:“保长太太,送我一串地瓜就为的是运动我给你夫妇找钱粮两便的好差事吗?”

  保长太太扭了身躯,“哟”了一声道:“没有那个话,这是我们的土产嘛。”

  她也只能交代到如此明白,她不能说丝毫没有贿赂的意思。那串地瓜放在地下,她倒搞得进退两难,手扶了廊柱,发出尴尬的笑容。奚家的孩子,对此都大为高兴,刚有人送了月饼,又有人送地瓜。跑过来,提着那串地瓜,就向家里跑。保长太太笑道:“要得!还是这个弟侄儿懂事。”

  奚太太倒也不嫌家里多有收入,就一笑了之。

  李南泉抬头看看天色,笑道:“太阳落山了,天空里还是这样明亮,月亮不久就要上升。日本人对于中国人过中秋的习惯,最为明白。这样好的月色,他们的飞机,一定会来扫兴,大家吃饱了饭,还是预先去准备一点罢。奚太太,虽说是不义之财,究竟是由你手上交来的,我谢谢了。”说着,他端着碟子进屋子去了。

  奚太太觉得吴春圃这个人爽直,也不敢和他多说话,向他微笑了一笑,就回家去。这给予了吴先生一个暗示。她所说的话,是靠不住的,也就很愿留心她的行为,以作消遣。两小时后,明月满空,把眼前的山峰树林,照耀得像水洗了似的。而且最近的草木,在绿叶上还浮着一层银光。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,悬在蔚蓝色碧空里,四周是一点云彩渣儿都没有,真像是悬起来的。当人仰了面看的时候,就觉得清凉的空气,缓缓由面上经过。四川的中秋气候,依然是夏季的温度,而在这大月亮下面,却多少有点秋意了。

  这种风光,很给予人一种轻松之感。李南泉的那一脑子的故纸堆,这时就不免翻动起来。他走到月亮下面,在空地上来回走着,看到路边上有一块浑圆的青石,月光照着没有一点尘埃,在地面上画了一块影子,觉得这倒是可以休息之处,于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看山景。这块石头,正斜对了奚太太的家。虽然隔一条山溪,可是对她家的情形,还看得很清楚。他看看碧空的月亮,有时也回转头向她家看去。她似乎在家里有所作为。三间屋子的窗户,都透露着灯光,人影子在窗户上不住地摇晃。因此,李先生发了一点诗兴,觉得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”,这十四个字可以送给月亮,也可以送给奚太太。有许多烦恼,在奚太太是多余的。

  这样想着,不免对奚家的窗户,又多看了两眼。窗户上一个人影子不动,而奚太太的话也在清静的空气中传过来了。她道:“是,对不住,我来晚了。”

  李南泉听了这话,大为吃惊,她到哪儿去了?又向谁道歉?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,又很凝神地向下听了去。她接着道:“我昨天晚上就想来向二小姐致敬的。可是因为这山下的公馆守卫,恐怕不让上山。而且我也想到,昨天晚上月亮很好,二小姐一定在这山上赏月,我若来了,烦劳二小姐赐见,未免扫了二小姐的兴。”

  李南泉听得清楚了,更是奇怪。奚太太在家里作梦说梦话吗?听这口吻,分明是和方家二小姐说话,方家二小姐难道在她家里吗?不在她家里,她又是向谁说这些话?

  他越听越奇怪,就缓缓起身,走到溪岸边向奚家听了去,听她继续道:“我虽然没有什么学问,可是这一点忠心,倒是很坚强的。二小姐若有什么命令,我一定遵守了去办。”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她又继续道:“多谢二小姐,你这天大的恩惠,我一辈子不忘记。”

  李南泉到了这时,也听出来了。奚太太实在是一个人说话。他的好奇,遏止不住他的越轨行为。轻轻走到奚家廊沿下,然后找了一条透光的门缝,向里面张望了去。这让他看清楚了,屋子里实在只有奚太太一个人,她面前放了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。在椅子靠背上,披了一件女衣。

  奚太太半俯了身子,像是向那椅子行礼似的。然后自握着女衣的一只袖子,像是和人握手的样子,微弯了腰道:“我告辞了,改日再来拜见。”说完了这句话,她自言自语道:“行了。无论她二小姐多么骄傲,这个样子和她去说说,她实在是不能不动心了。我就是这么办。今天晚上早点睡觉,明天一大早六点钟就到方公馆去等候接见。这是我一生上升的大关键,可不要失掉这样好的大机会呀。”

  李南泉这算明白了,原来她是在训练自己怎样去见方家二小姐。这与其说她有神经病,倒不如承认她是个绝顶聪明人。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,悄悄走开。不过奚太太想早一点睡觉的这个计划,却没有实现。就在这时,警报器又在天空里“呜呜”地放出哀鸣,在这清凉的月夜里,那声音还是相当的惊人。在警报放过之后,老百姓又实行躲飞机的一套功课,直到深夜两点多钟,方才完毕。

  这个时候,当然大家都要抢一个时间去睡觉。谁知明日什么时候又有警报来到呢?可是奚太太的见解不这样,她怕一觉睡去之后,天亮起来不了,因之泡了一壶沱茶,枯坐一夜。天亮以后,洗脸梳头,换了件蓝布长衫。将奚先生留在家里的名片,用毛笔在旁边注了一行字,写着自己的姓名。可是自己向来没写过正楷字,而且也少用毛笔,连写了几张名片,全都不像个样子,只好把那些名片,全都扯个粉碎,还是空了两手出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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