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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吴春圃笑道:“这是奚太太运气不好。你烧香的时候,口里念念有词,是供奉马王爷。假如那个时候,是财神爷经过这里,他一发脾气,至多由半天云里摔下两个元宝来,那还怕什么的。”

  甄子明笑道:“假如财神发怒,是拿元宝砸人的话,区区胆大妄为,就愿意常引着财神爷生气。”

  于是引着在场的人全哈哈大笑。只有那位周嫂,却是撅了她的两片老嘴唇皮,手里提着那只死雄鸡,呆呆地站在走廊尽头,向大家望着。奚太太道:“你发呆干什么?那只鸡死了,算我买下就是了。值多少钱,我给多少钱,那还不行吗?”

  周嫂把那只死鸡提着举了一举道:“这是刘家里的报晓鸡公,别个不卖哩咯。”

  奚太太道:“那什么意思,还要讹我一笔不成吗?”

  周嫂道:“不要说那个话。别个借了鸡公你敬神,那是好意嘛!别个又不是鸡贩子,他讹我们作啥子?”

  奚太太道:“鸡已经死了,我除了折钱,还有什么法子?他们若是肯等两天,我就去买只雄鸡赔他们罢。”

  周嫂道:“那是当然,不过大小要一样,毛也要一样。”

  奚太太道:“我手上没有金元宝。假如我有金元宝,我一定拿出来,向你乱赏一阵。别的东西,还可以找同样的来赔偿,这活的东西,总有大小颜色不同之处,那怎能够找同样的东西来赔呢?这种不讲理的人,只有拿金元宝砸他。”

  李南泉笑道:“好阔气的手气,砸人是要用金元宝的。”

  吴春圃笑道:“这个作风,恐怕美国的钢铁大王、煤油大王,都有难色吧?何必金元宝砸人,就是拿铜子砸人,也就很够出一阵子气的。”

  周嫂听他们这样说笑着。甄子明笑道:“周嫂,你有点不明白吧?打人,那总是让人家生气的,若是拿钱砸人,人家还会生气吗?可以白打一阵。”

  周嫂道:“现在还哪里去找洋钱铜元,你拿票子砸我,也要得!”

  李南泉操着川语道:“你好歪哟!票子每元一张,十元一张,打了人不痛,又值钱,朗个要不得?”

  这样说着,大家都笑了,奚太太也是扛了肩膀格格地笑个不了。三位先生看到火已熄了,自行走去。奚太太也就向自己屋子里走着。周嫂提了那只死鸡,跟到屋子里向她问道:“太太,你倒是说一句话,赔不赔别个嘛!”

  奚太太对着那只花鸡,出了一个神,看看外面屋子无人,这就低声向她笑道:“你说,我肯无缘无故,受这番损失,杀一只鸡吃?我应当借了这机会,请一次客。”

  周嫂自从这雄鸡死后,她就撅着两片嘴唇,头发散了两仔,披到布满了皱纹的脸腮上。听了奚太太这话,突然高兴起来,就伸手把脸上的散发摸着向耳朵上放着,近前两步,笑道:“要得!那些太太们,天天打牌,一抽头钱,就好几十块。我们家里请她们来打一场牌,说是杀鸡给她们吃,她们一定会多打几个头钱。太太请了客,我也落几个零钱用。硬是要得!”

  奚太太看了她这样子,就禁不住要笑。因道:“这样的事,你比我聪明得多。我只提到一半,你就晓得全局。打牌的话,你先别提。可以到石太太那里去看看。据说,今天是她的生日。她若说请我去吃饭,你就说我明天请她吃早饭。为她补祝生日。”

  周嫂道:“吃早饭,朗个来得及?”

  奚太太道:“我们这鸡,今天下午就得炖熟了。晚上天气凉快。我们把炖鸡的瓦钵,用凉水冰着,或者还可以留到明天早上。若请她们吃午饭,一定要等到明日两三点钟,天气一热,顶好一只大鸡,那就馊了。”

  周嫂道:“就是请人家吃一只死鸡公唆?”

  奚太太道:“废话。什么东西可以活的吃?不都是杀了吃吗?什么叫死鸡呢?家里还有腊肉腊鱼,再煎上三个鸡蛋,你看这菜还不能请客吗?”

  周嫂道:“说起了烟肉,我倒想起了一件事。太太把烟肉和咸鱼祭菩萨的时候,落到沟里去了,我捡起来,放到灶房里桌子上,预备拿水洗洗。大家抢着救火,我就……”

  奚太太两手一拍道:“糟了。厨房门敞开的,野狗和猫都可以进去。快!”

  她说着,就向厨房里跑了去。总算她有先见之明:一只大花猫,两爪按住了那咸鱼,伸着脖子“吱咯吱咯”在啃嚼着。她大叫一声。大花猫衔着鱼一溜烟地夺门而出。奚太太喊道:“救命啰,救命啰!”

  这几声“救人”,当然把邻居们都惊动了。大家都以为是那山沟里的长草,死灰复燃。于是大家全跑了出来。可是并不看到什么,都发了怔。但奚太太却光了两只赤脚,追到屋角上,捡着石头,向山沟里乱砸。幸而山沟里有几个打猪草的孩子,远远地和那抢鱼的野猫相遇,大家齐声叫喊,把那猫吓着了,便放下嘴里衔的鱼,打猪草的孩子捡起来,周嫂正赶上,摇着手道:“我们太太还要请人吃寿酒,你不能拿去咯。”

  一个满脸鼻涕的小孩子,手里拿了条咸鱼,跑了过来。站在沟底,将鱼向上一抛,打得干皮“扑通”一声响。他道:“好稀奇哟!哪个要你这家私。比树皮还要硬!”

  周嫂弯腰捡起来,举着向奚太太笑道:“不要紧!还可以作大半碗菜。”

  奚太太道:“拿到厨房去放着罢,总不能再让猫拖去了。”

  周嫂拿了这半条咸鱼,慢条斯理地走向厨房,她又大声叫道:“朗个搞的?烟肉又让野狗刁起走了,有两三斤咯。”

  奚太太“哇”地怪叫一声,向厨房里跑去。果然,一条黄毛狗,口里衔着一刀腊肉,半截拖在地下,顺了这里的走廊,向大路上跑去。奚太太看到李南泉站在他们家走廊上,就抱了拳头,乱拱着手道:“李先生,快快!帮个忙,把那狗拦住。”

  李南泉见她面无人色,这倒也不可袖手旁观,只好一面吆喝着那狗,一面向前伸了两手,作个拦阻之势,狗是邻居家里的,不免常来打点野食。它也不愿决绝,见追赶得急,也就把肉放在路头石板上,夹了尾子跑去。

  李南泉人情作到底,跑到大路上,将那块烟肉捡了起来。四川的烟肉,照例是挂在土灶的墙壁上,让灶口里的柴烟,不分日夜地熏着。那肉的外表,全涂抹上一片黑漆。而且那肉块上的油,陆续向外浸冒。这时落在地上,又涂抹上一层轻灰,乃是黑的上面,又抹上了一层赭黄色的灰尘。看这样子,简直无从下手。不过这肉块的头上,还有一根黑绳子。他就将一个手指,勾住了那绳子,远远地伸了出去,免得挨住了身子。

  奚太太看了这块肉已经由狗口夺下来了,赶快就跑上前去,像捧太子登基似的,两手搂抱着,拿回家去。那周嫂看到太太亲自忙着,就跑拢来接力,伸手要将肉块接着。就在这时,她那鼻子里,忙着黄鼻涕直流,将手背在鼻子下一摔,又将右手作个猴拳式,捏着鼻子尖,“呼叱”一声,将鼻涕挤出,然后向地上一摔。那鼻涕在空中旋转着打了个圈子,不歪不斜,正好落在那块烟肉中间。奚太太顿着脚,重重“唉”了一声。

  周嫂笑着将头一扭道:“该歪哟!比飞机丢炸弹还要准,就落在烟肉上。不生关系嘛,总是要拿水洗的。”

  奚太太道:“那是当然,难道我煮腊肉,把鼻涕煮给人吃吗?”

  周嫂笑道:“悄悄儿的。不要吼。吼出来了,让别个晓得了,那是不好意思的。”说着,把那块烟肉夺了就走。边走边笑,苍白的头发乱扭。

  李南泉在走廊上看到,心里也就暗自计算,她们主仆二人,简直有点当面欺人。这里大叫大闹鸡是踢死的,咸肉咸鱼,是猫口里狗口里夺下来的。而咸肉上还有老妈子的鼻涕。她们却是要把这个来请客。无论所请的客是谁,这种佳肴的来源,一定会传说到客人耳朵里去的。这岂不让客人听了恶心?自然,她所请的若是生客,自也不必理会。若请的是太太群,就有自己的太太在内,这样的酒席,一定不能让她去赴会。心里这样想着,当时带了微笑回家。

  在夏末秋初的时候,当日的重庆有个口号,叫着“轰炸季”。而没有大月亮的时候,自上午十时起,到下午三时止。也就正是敌机来袭的时候,所以遇到天晴,这几小时以内,正是大家提心吊胆的时候。要忘记这个时候的危险,只有太太们打牌,先生们看书。李家夫妻,也就是这样做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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