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页 下页 |
一六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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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先放下了手上的篮子,然后向袁太太注视着,笑道:“我以为是我家又来了贵客了。” 奚太太将手上带毛的扇子,远远地指点了袁太太笑道:“好漂亮的衣服,老远就看到这草屋檐下红了半边天。” 袁太太提了手绢头,将手绢在空中使劲一摔,表示着不然的意思,笑道:“什么呀!这不过是战前的旧衣服翻出来试试罢了。不穿,放在箱子里也就变坏了。” 奚太太对于这个说法,非常之赞同。她拍了手道:“我就是这个见解。陈丝如烂草。我们这些衣服,老放在箱子里,不但是样子不入时,而且过久了,衣服也会烂了,再说,我们一年比一年老,等到抗战结束了,这些衣服,也许我们不能穿了。” 李太太站在走廊中间,向两人看看,一位是红得像个红皮萝卜。一个周身蓝色,像只涂蓝油漆的自来水管子。便笑道:“你们还怕一年比一年老吗?我看起来如花似玉,还正在争奇斗艳的日子呢。你就看我们这位芳邻胸面前挂的花球罢。”说着,他向奚太太身上一指。 原来草茉莉这种花,寿命非常之短。就是长在原枝上,它也只能维持一晚和一个早晨,现在把它摘下来,又用锅刷子上的竹丝给它穿编起更是不经事。奚太太要在街上表现这一身衣服,和李太太上了一趟菜市,在大太阳里一晒,花是萎了,颜色是退了,挂在胸前,像只旧了的胭脂扑儿,又像带红色的棉絮团子。这一指,把奚太太提醒了,低头看时,这花球实在不成样子,立刻把它扯着,丢到山沟里去。 李太太笑道:“你这就不对了。凡是美人,都应该爱花。贾宝玉把花瓣送到清水沟里去。林黛玉都嫌他不仔细,得亲自把花埋了。你自己亲自佩戴的花球,又是亲手做的,你为什么扔了它?若是选举我们这村子里的皇后,就得在选票上扣你五分。美人的作风……” 奚太太捏了个拳头,举将起来,笑道:“老李,你再把话幽默我,我就要揍你了。” 袁太太从中叹了口气道:“其实,我们都不爱美。” 李太太笑道:“我这话并不冤枉的。哪个女人都愿意自己作个美人。袁太太为什么发感慨?” 她笑道:“说句现成的话,我们这是未能免俗。假如环境可以让我们不俗,我们也落得高雅些。” 李太太因为要送菜篮子到厨房里去,却没有追问她环境为什么要她未能免俗。奚太太却引她为新同志,笑道:“袁太太,到我们家坐一会吗?我上次曾请教袁先生,供给我许多法律知识。我也希望你指示我一些法律上的问题。” 袁太太一扭头道:“你不要听我们袁先生的话。他自然有一肚子法律知识。可是他这套法律,只能编成讲义,到学校里去教学生。你要他实际引用,那是一团糟。他自己就常常落到法律条文的圈子里去。” 李南泉望了她道:“这话怎样解释?” 袁太太顿了一顿,笑道:“我也没有法子解释。” 她似乎觉得自己失言,拉了奚太太一只手道:“你到我们家去坐坐罢。我有话和你说。” 奚太太很欢迎她这个约会。于是一胖一瘦,一红一蓝,两个典型式的太太携手而去。这时,袁家的孩子们,又在开留声机,而且还是那张唯一可听得出来的片子,《洋人大笑》。隔着山溪,发出那带沙沙的笑声,哈哈呵呵,闹成一片。这象征着孩子们必在高兴头上。于是走到廊子的尽头,向那边张望了去。见孩子们手上,有的拿着糯米糖,有的拿了把花生米,口里不停地咀嚼着。那个五岁的孩子向一个大孩子道:“我们明天还去打那个女人吗?打了回来,妈妈还给吃的。” 李南泉看了那孩子,将手招招,意思是想他们走了过来,好问他们是什么事高兴。那个吃米糖的孩子,将糖举了起来,向他撅了嘴道:“你想吃我的糖吗?我可不来。” 李南泉笑道:“你不来就不来吧。你们到哪里去了?买了这些吃的回来。” 那孩子道:“妈妈带我们去打那个骚女人。打赢了回来,我妈妈劳军。” 李南泉道:“你们怎样打的?” 小孩子笑道:“硬是打得热闹。我们把那屋子里的家私都打烂了,那个骚女人和爸爸都逃了。我拿了棍子,打烂桌上两只碗。我看到那桌上有几只碗,拿了棍子一扫。”说着,他将拿米糖的手,在栏杆上作个扫的姿势。这一下不小心,把手上的米糖,落到山沟里去了。他见这东西丢掉了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起来。袁太太在屋子里叫道:“你这是怎么回事?”说着,跑了出来。这时,她已不穿红绸衣服了,上身穿了件白布背心,下身穿了绿短裤衩。这在最热的天气,闲居家里的太太,这样的装束,也是常事,倒并没有什么奇怪。令人触目惊心的,却是她将两张纸,贴在胸前背后,上面写着“重庆”,并有三个阿拉伯数码——264。这分明是个运动员上运动场的姿势,为什么这样,这也是未能免俗吗? 他正注意着,袁太太一抬头看到了隔溪有人,红了脸笑道:“奚太太高兴起来,要我跟她练运动,索性连运动衣都穿起来了。她说学什么就要像什么。” 李南泉笑道:“我知道,袁太太是减肥运动。我当年为了长得胖的时候,也曾打过太极拳。为了精神贯注,穿起运动衣来,那是非常之对的。” 他虽然是这样说了,袁太太究竟不好意思。红着脸进屋子去了。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,为这事出了一会神。这时那丛竹子上,有只秋蝉,正“吱喳吱喳”不断地叫。竹子下有只大雄鸡,雪白的毛,不带一点杂色。头上戴个红冠子,正好相配。偏了头,把一只眼睛向竹子上望着。它那意思,好像是说,你是什么小东西,敢在我头上叫着?于是有几只母鸡,围绕在身边来。那白公鸡斜着身子,弹了两只腿,向母鸡身边靠着。它口里“叽咕叽咕”叫着。那样子,正是它对秋蝉的背面,要对母鸡,卖弄它一身白毛,和那个鲜红的冠子。 他又想到,人家说秋蝉的声音是凄惨的,殊不知它也是正在得意。它正是弹了它的翅膀,向雌虫去求爱。世界上只有人和一切动物相反。是女人要美丽去求男人的爱。女人若不美丽。就没有法子控制男人。男人算是和一切动物报复了,他是要女人向他表现美丽的。不像那只大雄鸡去和母鸡表示美丽。假如男人也像大雄鸡一样,必然是人人都得装成戏台上的梅兰芳,那倒是太有趣味了。 他想到这有趣的地方,禁不住“哧哧”笑了起来。 李太太在屋子里看到,叫道:“你怎么了?一个人对了竹子发笑。” 李南泉笑道:“我为什么笑?我笑这宇宙之间,说什么就有什么。俗语说的返老还童,那倒是真有其事。” 李太太道:“你又看见什么了?发这妙论。” 李南泉走到家里,悄悄地把所看到的事说了一遍。 李太太笑道:“真是事情出乎意料。要说老奚这个人,有点半神经,可以弄成现在这副形像。石太太自负是个妇运健将,就不应当突然摩登起来。至于袁太太那样腰大十围,怎样美得起来?” 李南泉笑道:“有志者事竞成,她那大肚囊子,被她一饿二运动,至少是小了一半。” 李太太笑道:“还有第三,你不知道呢,她那肚子是把带子活勒小的。我真不懂,为什么那样要美?美了又怎么样?” 李南泉道:“你要到了那种境遇,你就知道人为什么要美了。” 李太太道:“我决不要美。” 她只交待了这几个字。有人叫道:“老李呀,到我家里去吃午饭罢。我家来了女客,请你作陪。” 李南泉向外看时,是那位石正山太太。今天换了一件黑拷绸长衫,不是花的了。不过这件黑拷绸长衫,黑得发亮,像是上面抹了一层蜡。这是当年重庆市上最摩登的夏装了。穿这种衣服的人,以白皮肤的人最为适宜。衣服没有袖子,露出两只光膀子。下襟短短的,露出两条光腿。石太太就是这样做的。而且为了黑白分明一点,她赤脚穿了双白皮鞋。 李太太笑道:“呵!真美。我忙了一上午,你等我洗把脸,拢拢头发罢。”说着,望了李先生笑道:“我这可不是要美。” 李南泉笑道:“哪个男人,也希望他太太长得美一点。我对此事,并无拖你后腿之意。” 他们说着话,石太太也就走近了。她听到李先生的话,就在门口笑道:“谁来拖谁的后腿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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