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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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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四维笑道:“我不知道全先生是客气呢,还是嫌弃?若是嫌弃,那我就不便说什么了。若是客气,那就大可不必。” 全大成笑道:“若是嫌弃,我怎么敢说你小姐和我舍侄女长得相像呢?” 袁四维笑道:“既是客气,那我就老实一点了。孩子,过来,给你干爹磕头。” 这位袁小姐虽只十三四岁,她很知道银行家是社会上的头等阔人。有这种人作干爹,那是很有面子的事情。当大家议论着,她就站在桌子边,瞪了小眼睛看这位新干爹,将手拧着衣裳角只是出神。现在父亲叫磕头,她还有什么考虑?掉过身子来,蹲下一条腿,就要磕头。全大成立刻弯了腰两手挽着,连说“不行大礼,不行大礼”。 袁小姐长到这样大,还没有磕头的训练,虽然那一条腿已经跪下去了,那条身子并没有俯伏下去。现在全大成两手将她扯住了,她也就不必勉强,顺着这个势子站将起来,就对着她干爹,胡乱鞠躬。全大成笑道:“好了,好了,说了就是了。”说着,他伸手到衣袋去取出一个皮夹子来。 袁四维这就走向前两步,对他连连拱了两下手道:“亲家!这就不对了。我已经有言在先,免除那些俗套,不要见面礼。现在你又打算破费,你是不信任我的话了。” 口里说着,两只手隔了三四尺路,只管作个拦阻的样子。全大成怕他来拦阻,将身子扭到一边,躲过袁先生的手势。然后取出一沓钞票来,向袁小姐手上乱塞着。袁小姐手里捏着钞票,口里连连说着“我不要,我不要”。身子随了这“我不要”三个字扭着,扭股糖儿似的。她的两只眼睛,可远远地向他父亲望着,探求他父亲的表示。 全大成笑笑道:“我什么东西没有带,这点钱不值什么,你拿去买两本故事书看看罢。” 袁小姐没有听她父亲的指示,还是陆续地说:“我不要,我不要!” 袁四维笑道:“既是你干爹给你买故事书看的,这含有教育性质的事,你就接着罢。向干爹谢谢。” 袁小姐看看那钞票,这个日子二三十元钱,除了作两套衣服,还可以买一双皮鞋,这是很难得的幸运,就依了父亲的话,鞠躬道谢。袁四维道:“那不好,得口里说谢谢干爹。行过礼还没有叫过干爹,那怎么行呢?” 袁小姐倒是极遵父命,于是又连鞠三个躬,每一鞠躬说一句“谢谢干爹”。 全大成对袁家虽然是初次见面,在袁先生叫着亲家、袁小姐热烈地叫着干爹之后,总也觉得是人家的盛意,也就不能太冷淡了。于是握着袁小姐的手道:“过两天下雨,城里不会有空袭的时候,可以到南岸去看你干妈,然后让她带你过江去看电影。将来她要搬到这里来住了,那亲近的日子更多了。你看我多大意,我们认了亲了,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!” 袁小姐说:“我叫袁湘秀。” 全大成笑道:“那很好,又香又秀。” 她笑道:“不,是湖南省那个‘湘’字。因为我在湖南出世的。” 全大成笑着望了两位同事道:“这孩子很聪明。她都了解湘是湖南。” 袁四维见全大成称赞他的女儿,雷公脸上的皱纹,又都笑着颤动起来。便拱了两拱手道:“亲家,我应当介绍我内人和你见见吧?” 全大成道:“那是当然。我应当拜见拜见亲家母。” 袁四维十分高兴,立刻走到里面屋子去,把太太引了出来,对在座的人,分别介绍着。袁太太在屋子里面,早已把外面的消息听了个够。这时换了白夏布印花红点子长衫,下面赤脚,登着漏花宝蓝色皮鞋,倒也是副摩登装束,不过她那个身材,却不大相称,她终年顶着一个大肚囊子,就像是怀足了胎一样。穿着短袖子衣服,露出两只手臂,说什么像两只肥藕,简直像两条白木杠子。不过面部有轮廓,还不失为三十以上和四十以下的样子。她倒是没有烫发,天气热,不宜披着头发在肩上,脑后梳了两条辫子,各有尺把长,细细的,光光的,成双线垂在背上。 全大成倒没有想到这位女判官,能生下这么一位好姑娘,相见之下,脸上当然有点诧异。袁四维对于这位新亲家是用全副精神注意着的。这就介绍着道:“内人和亲家还是同乡呢。她进过三个大学,不是和我结婚,她就出洋了。她最近两年,对于经济学非常有研究,认识金融界的人,她是最愿意讨教的。” 在袁先生这样介绍之下,全先生也就不敢对袁太太以貌取人,很是敷衍了一阵。袁四维等太太进到屋子里去的时候,也就跟着到屋子里去,先扛了两下肩膀,然后低声笑道:“人要走运,门板都抵不住。你看,半天云里,会掉下一位银行家来和我们认干亲。你看今日这顿招待,我们要怎样布置?” 袁太太道:“我家乡有一句话,舍不得牛皮,熬不出膏药。我们拿出牛皮来熬膏药罢。” 袁四维道:“你说的是我们那笔盖房子的资本,动用它一部分?” 袁太太不等他再说什么,已经把床底下一只网篮拖了出来。在网篮里搬出了大小几支破烂的皮鞋。又是几样破瓶破罐之类。然后在一堆破烂报纸里,翻出了个蓝布袋子。由蓝布袋子里,掏出一只破线袜子。伸手到破线袜子里去,再掏出一个长布卷儿来。那长布卷是用旧麻绳。捆着的。直把那麻线层层解开,掀开了好几层布,这才露出里面两叠钞票。她数了几张钞票,交到袁先生手上,正了颜色道:“你就只当害了一场大病,花了钱请医生来救命。你拿出钱会东的时候,千万千万大方一点,不要有一点舍不得的样子。” 袁四维道:“好好,我只当看了一只梅花鹿,拿钞票我就是在猎枪上装子弹。” 袁太太也是太高兴了,笑嘻嘻地将手拍了丈夫肩膀一下,笑道:“你不要胡说八道,让人听见了,那把大事完全推翻了。” 袁四维把票子揣到衣袋去,又把手按了一按,笑道:“好,我这就去钓鳌鱼了。” 他已走出了房门,袁太太扯住他的衣服,又把他扯了回去,低声道:“你还没把事情完全办好。既是请人家,就当风光一点,不能陪客都没有一位。我们邻居的吴先生、石先生都是教授,你应该把他们拉了去。这样,就可以表示你也是教授身份了。” 袁四维道:“我以后要请的是李南泉。他也和我们介绍着房客。以财神而论,他至少也是财神爷手上那条鞭子。” 袁太太低头想了想,点头道:“那也好。不过这个人对于什么事都看得透彻。我们这认亲家的事让他知道了,恐怕他会见笑我们的。” 袁四维伸了颈脖子,头向后一昂,然后笑着叹了口气道:“太太,要说生财有道这个‘道’字,你还是大大不如我。我们要想发财,就老老实实,以发财为目的,不要讲什么面子。我们认干亲,叫女儿和人磕头,都为的是那个。”说着,在衣袋里掏出那卷钞票举了举。袁太太笑道:“说到女儿和人磕头,等于我和人磕了头,我得另外分一注钱。” 袁四维笑着摇摇头道:“你这话不大合逻辑。将来女儿出了阁嫁了女婿,也算了你嫁了女婿吗?” 袁太太握着肉拳头,在他肩上重重地捶了一下道:“你有了挣钱的机会,钱烧得你胡说八道。” 袁四维笑道:“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,也应当开开心呀。”说着,向太太作了个鬼脸,然后带了笑容、乱扛了肩膀向外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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