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页 下页 |
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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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南泉笑着没有作声。李太太道:“你就陪着吴先生瞧瞧去罢。” 李南泉站起来踌躇着道:“我穿件短袖子汗衫,不大好,我去换件褂子。” 他走进屋里去,叫道:“筠,你来给我找件衣服。” 李太太走进屋子,李先生隔了菜油灯,向太太笑道:“这可是你叫我去的。” 她笑道:“别假惺惺了,同吴先生去有什么关系?可是回来也别太晚了。” 他伸了一个食指道:“至多一小时。也许不要,三四十分钟就够了。” 她微笑着没说什么。李先生换了件旧川绸短褂子,拿了柄蒲扇,就和吴先生同路向刘副官家里去。他们家是一幢西式瓦房,傍山麓建筑,门口还有块坦地。 坦地上面是很宽的廊子,桌椅杂乱地摆着。桌上点了两盏带玻璃罩子的电石灯,照得通亮。茶烟水果,在灯下铺满了桌面。走廊的一角,四五个人拥着一副锣鼓,再进前一点,两个人坐着拉京胡与二胡。一排坐了三个女戏子,脸都微侧了向里。此外是六七个轻浮少年,远围了桌子坐着。有个尖削脸的汉子满脸酒泡,下穿哔叽短裤衩,上套夏威夷绸衬衫,头发一把乌亮,灯光下,兀自看着滴得下油来。他拿了把黑纸折扇站在屋檐下,扯开了嗓子正唱麒派拿手好戏《萧何月下追韩信》。 刘副官满脸神气,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,两手叉着腰,也站在屋檐下。村子里听到锣鼓响都来赶这份热闹,坦地上站着坐着有二三十人。刘副官等那酒泡脸唱完一段,鼓着掌叫了一声好。那烟卷落到地下去了,他也不拾起来。一回头看到吴、李二位,连忙赶过来,笑道:“欢迎,欢迎。老丁这出戏唱完了,我们来出全本的《探母回令》,就差一个杨宗保。李先生这一来,锦上添花,请来一段姜妙香的《扯四门》。” 李南泉笑道:“我根本不会。我看你们改《法门寺》罢。吴教授的刘瑾,是这疏建区有名的。” 吴春圃道:“不成,咱这口济南腔,那损透了刘瑾,咱是刘公道咧。” 刘副官鼓了掌道:“好!就是《法门寺》带《大审》。刘瑾这一角,我对付。”说着,挺起胸脯子摇头晃脑地笑。随后向走廊上他家的男佣工,招了两招手,又伸着两个指头,那意思是说招待两位客人。 他们的佣工,看到主人这样欢迎,立刻搬着椅子茶几,以及茶烟之类前来款待。那个唱追韩信的老丁,把一段三生有幸的大段唱完,回转身来,迎着李南泉笑道:“无论如何,今天要李先生消遣一段。《黄鹤楼》好不好?我给你配刘备。”说着在他的短裤衩口袋里,掏出一只赛银扁烟盒子,一按弹簧,向吴、李二客敬着烟,随着又在另一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,按着火给客人点烟。 李南泉笑道:“丁先生虽然在大后方,周身还是摩登装备。” 他笑道:“这是有人从香港回来带给我的玩意儿。我们交换条件,李先生消遣一段,我明天送你一只打火机。” 这时锣鼓已经停了,两三个熟人,都前来周旋。老徐尤其是带劲,端着大盘瓜子,向吴、李面前递送。他笑道:“今天到场的人,都要消遣一段。我唱的开锣戏。已经唱过去了。” 吴春圃道:“三位小姐呢?”说着向三个女角儿看去。 她们到刘家来,却是相当的矜持。看到吴、李二人,只起着身,含笑点点头,并没有走过来。吴先生虽然爱唱两句而家道比李南泉还要清寒,平常简直不买票看戏。这几位女角,只是在街上看见过,却不相识,更没有打过招呼。这时三个人同时点头为礼,一个向来没有接触过坤伶的人,觉得这是一回极大的安慰,也就连连向人家点了头回礼。刘副官笑道:“怎么样,二位不赏光凑一份热闹吗?晚上反正没事,我家里预备了一点酒菜。把戏唱完,回头咱们喝三杯,闹个不醉无归。” 李南泉心想,什么事这样高兴,看他时,昂着头,斜衔了烟卷,得意之至。 那刘副官倒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样,向走廊上坐着的女伶招了两招手道:“艳华你过来。” 她笑着走过来了,因道:“李先生你刚来?这里热闹了很大一阵子了。” 李南泉道:“躲警报回家,身体是疲倦得不得了。我原不打算来。这位吴先生是位老票友,听到你们这里家伙响起来了,就拉着我来看这番热闹。” 吴春圃“啊哟”了一声道:“杨老板,你别信他的话,说我是个戏迷,还则罢了,老票友这三个字绝不敢当。” 杨艳华道:“上次那银行楼上的票友房里,吴先生不是还唱过一出《探阴山》吗?” 吴春圃道:“杨老板怎么知道?” 她道:“我在楼下听过,唱得非常够味。有人告诉我,那就是李先生邻居吴先生唱的,我是久仰的了。” 吴先生被内行这样称赞了几句,颇为高兴,拱着手道:“见笑见笑。” 刘副官伸着手,拍了两拍她的肩膀道:“这二位都不肯赏光,你劝驾一番罢。”说着,他又摸摸她的头发。在这样多的人群当中,李南泉觉得他动手动脚,显着轻薄。不过杨艳华自身,并不大介意,自也不必去替她不平。她倒是笑道:“李先生你就消遣一段。你唱什么、我凑合着和你配一出。”说着,微偏了头,向他丢了个眼风。他把拒绝和刘副官交朋友的意思加一层地冲淡了,笑道:“我实在不会唱。你真要我唱,我唱四句摇板。至于和我配戏那可不敢当。” 老徐正把那个瓜子碟,送回到习隙上去,听了这话就直奔了过来,拍着手道:“好极了,杨老板若和李先生合唱一出‘那简直是珠联璧合,什么戏?什么戏?” 杨艳华瞟了他一眼,淡淡笑道:“徐先生别忙,仔细摔跤呀!” 他在前面站定了,看到刘副官脸上,也有点不愉快的样子,便忽然有所省悟。因笑道:“索性请我们名角刘副官也加入,来一个锦上添花。” 刘副官扛着肩膀笑了一笑,取出嘴角上的烟卷,弹了两弹烟灰,望了他笑道:“名角?谁比得上你十足的谭味呀。” 老徐向他半鞠着躬,因道:“老兄,你不要骂人。” 刘副官笑道:“你真有谭味。至少,你耍的那支老枪,是小叫天的传授,你不是外号老枪吗?” 他笑道:“哪里有这样一个诨号?”说着,向四周看看,又向刘副官摇摇手。刘副官偏是不睬他,笑道:“今天晚上,好像是过足了瘾才来的,所以精神抖擞。” 老徐向他连作了几个揖,央告着道:“副座,饶了我,行不行?” 刘副官这才打个哈哈,把话接过去。老丁扯着主人道:“不要扯淡了,唱什么戏,让他们打起来,还是照原定的戏码进行吗?刘副官道:“艳华,你说唱什么?” 她望着吴春圃笑道:“烦吴教授一出《黑风帕》,让王少亭、胡玉花两个人给你配,差一个老旦,我反串。” 老徐道:“吴先生,这不能推诿了,人家真捧场呀。” 吴春圃两个指头夹着烟卷,送到嘴边,待吸不吸,只是微笑。 李南泉道:“就来一出罢。反正这都是村子里的熟人。唱砸了,没关系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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