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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李南泉也不能答复什么,只是微笑。老马道:“当年初开仗的时候,我亲眼看到一架中国飞机,打落了三架日本飞机。这些飞机现时都在前方吗?调一部分到重庆来就好了。刚才有一阵飞机响,好像就是我当年在河南听到的那种声响。前方的飞机回来了,日本鬼子就不敢来了。”

  有位四川工人站在洞口,对天上看看,插嘴道:“怕不是?听说,我们在外国买了啥子电网,在空中扯起,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,一碰就幺台。”

  老马道:冀电网在半天云里怎么挂得起来呢?”

  这话引起躲警报人的兴趣,有个人在洞子里用川语答道:“无线电嘛,要挂个啥子?听说英国京城酆都挂的就是无线电网。”

  老马道:“不对,酆都我到过,是川东一个县。”

  那人又道:“阴京朗个不是酆都?”

  李南泉实在忍不住笑,因笑着叹口气道:“凭我们现在这分知识,想打倒日本人,真还不是一件容易事。就算日本人天数难逃,自趋灭亡,也不难再有第二种钻出来和我们捣乱。”

  大家听了他的话,都有些莫名其妙,正打算问个原故,不料那空中飞机的响声,又逼近来了。那老马首先由地面站了起来骂道:“真是可恶呀,今天简直是捣乱不放手啊。”

  他口里说着,人就钻进了洞,李南泉抬头四望,还没有看到飞机,且和一位四川工人,依然站在洞口,他道:“列位老哥吃晌午了咯。”说着他在工人服小口袋里掏出挂表来看看。那挂表扁而平,大概是一枚瑞士货,这在久战的大后方是不易得的,因道:“你哥子,几点钟了,这表不错。”

  他听说,脸上泛出了一番得意的颜色,因道:“十二点多钟了。这表是在桂林买的,重庆找不到。”

  李南泉道:“什么时候到桂林去的?”

  他道:“跟车子上两个月前去的,路跑多了,到过衡阳,还到过广州湾,上两个礼拜才转来,城里住了几天,天天有空袭,硬是讨厌,下乡来耍几天,个老子,还是跳远些。”

  李南泉道:“于今跑长途汽车,是一桩好买卖。”

  他摇摇头道:“也说不一定咯,在路上走,个老子,车子排排班,都要花钱。贩一万块钱,开一万块钱包袱,也不够。个老子,打啥子国战,硬是人抢钱。”

  李南泉道:“跑一趟能挣多少钱?”

  他道:“也说不定咯,货卖得对头,跑一趟就能挣几百万,我们跟车子,好处不多。个老子,再跑一年,我也买百十石谷子收租,下乡当绅粮。”

  李南泉听了他这篇话,再对周身看看,对他之为人,可说完全了解。便道:“你哥子有工夫到这个地方来耍?”

  他笑道:“一来是耍,二来也有点事情。完长公馆的王副官,我们是朋友。这个人的才学,硬是要得!他要是肯出洋的话,怕不是个博士?”

  李南泉笑道:“博士?也许。”

  正说到这里,一大群飞机影子,由北面山顶的天空上透露出来了,看那趋势,还正是向这里飞。那人连连道:“来了,来了。”他赶快就向洞子里走去。

  李南泉虽是不大关心,但看到飞机径直向这里飞,也不能不闪开一下,也就顺着洞子向里退了去。这个洞子恰似两个人身那么宽窄,由亮处到洞子里来,只觉得眼前一黑,还看不到洞里面大体情形。靠着石壁略微站了一站,又将眼睛闭着养了五分钟的神,再睁开眼来看时,看到洞子里深进去两丈多,还有个洞尾子,向地底下凹了下去,虽是藏着几个人,倒还是疏疏落落地坐在地上,这位赶车子的工人,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五寸长的手电筒,放开了亮。放在地面上,光虽然朝里放着,还照得洞子里雪亮。然后他掏一盒纸烟,对所有在洞子里的人各敬上一支。这还不算。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大把糖果,然后各人面前敬上一枚。其中有一位下江人笑道:“王老师,这年月把纸烟敬客,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。”

  李南泉听着,却有点稀奇,怎么会再称呼他是老师呢?那王老师笑着喷出一口烟来道:“这算不了什么。我们跑长途的,随便多带两包货,就够我胡花的了。”

  大家是约莫静止了五分钟,那姓王的道:“飞机走远了,还是到洞子外头去罢。”说着,他取了手电,先自走了出去。那老马道:“人学了一门手艺,真比做官都强。你看这位王老师是多么的威风。”

  李南泉道:“怎么大家叫他作王老师,他教过书吗?”

  老马轻轻地道:“本来称呼他司机,是很客气的。可是在公路上跑来跑去,一挣几十万,称呼他司机,太普通了。现在大家都称呼他们老司。是司机的司,不是师傅的师。不过写起字来,也有人写老师的。”

  有个人插言道:“怎么当不得老师?我们这里的小学教员挣三年的钱不够他跑一趟长途的。读他妈十年、二十年的书,大学毕业怎么样?两顿饭也吃不饱。学三个月开汽车,身上的钞票,大把地抓。我就愿意拜他为师去开汽车。”

  这个说话的人,也是村子里住的下江人。在机关里当个小公务员,被裁下来,正赋闲住在亲戚家里。李南泉在村子里来往常见面,倒没有请教姓名。听他的口音,好像是北方人,令人有天涯沦落之感,便叹了口气道:“北平人说话,年头儿赶上的,牢骚何用?”说着话走出洞来,那个北方人也跟着。看他时,穿套灰布中山服,七成是洗白了,胸前还落了两枚纽扣。看去年岁不大,不到三十,脸上又黄又瘦。他向李南泉点个头道:“这个洞子,李先生没有躲过吧,今天怎么上这里来了?”

  李南泉道:“我躲警报是随遇而安。”

  那北方人对天上看看,摇着头道:“一点多钟了,饿得难受,回去找点东西吃。贱命一条,炸死拉倒。”说着,他真走下山坡去。

  李南泉看着这情景,也应该是解除警报的时候了,就也随着下山,约莫走了半里路,只见那个北方人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,左手拿了四五条生黄瓜,右手向人乱摇着道:“李先生不要回去罢。还有两批飞机在后面呢。”说着,他将生黄瓜送到嘴里去咬。

  李南泉实在感到疲倦了,不愿走来走去,就在大路边上坐着。恰好这田沟边上,有百十来竿野竹子,倒挡着太阳,闪出一块阴地。他在竹荫下一块石头上坐着,耐心拿出书来看了七八页,自言自语地道:“没事,回去罢。”

  起身走有四五十步,飞机又在哄隆哄隆地响。因为这响声很远,昂头看看天空,并没有飞机的影子,就坦然在路边站着,只管对飞机响声所在的空中看去。眼前五六里,有一排大山,挡着北望重庆的天空,在那里虽有声音,却看不到飞机,也就安心站着。不想突然一阵飞机响动,回转头向上一看,却是八架敌机,由左边山顶的天空横飞过来。要跑,已是来不及,站着又怕目标显然,只好向路边深沟里一跳。

  就在这时,半空里“嘘唧唧”一阵怪叫,他知道这是炸弹向下的声,心想完了完了,赶快把头低着,把身子伏着,贴紧了沟壁,把身体掩蔽住。紧接着就“哄咚”一声,他只觉咚咚乱跳,也不知道沟外面危险到了什么程度。约莫五分钟,听听天空的飞机声,已是去远了,微抬着头向沟外看去,天空已是云片飘荡。蔚蓝的天幕下,并没有别的痕迹。慢慢伸直腰来,看到右边小山外,冒出阵阵的白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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