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页 下页


  李先生已跑过了山溪,走到屋后山上来了,便道:“吴先生,走罢。这大太阳,在这山上晒着,可受不了,你不说是今天有七批敌机吗?吴太太,你走罢,你孩子多,回头大批敌机投弹,骇着了孩子。”

  吴太太听到这话,就不愿和先生闹别扭了,扶着竹手杖,又开始爬山。李先生站在走廊的角端,看到这一群人走去,心里正在想着,怎么这么多年夫妻,全是闹别扭的?正在出神,有人遥远地叫道:“李先生,你没有走?”

  看时,是山溪对岸的邻居石正山教授。他家的屋子,和这里斜斜相对,大水的季节,倒是一溪流水两家分。他们的草房子,一般有条临溪的走廊。在无聊的时候,隔着山溪对话,却也有趣。他的走廊下,山壁缝子里,生出两株弯曲的松树,还有两丛芭蕉,倒也把这临溪茅舍,点缀得有些画意。便道:“你怎么没有躲呢?我看到你太太带孩子都到洞子里去了。”

  石正山道:“我刚刚由城里回来,一身的汗,先擦个澡,喝碗茶,我这沟下有个小洞子,敌机来了,就钻一钻罢。”

  李先生道:“你要开水,我这里现成。”

  他还不曾答言,他家里出来个女郎,端了一只茶碗,送将过去。

  这个女郎是石先生的丫头。但既为教授,无蓄婢之理,就认为义女。她倒是和孩子受同等待遇一般,叫着爸爸妈妈。她十八岁了,非常的能干,挑花绣朵以至洗衣做饭,无所不能。而且,由义母亲自教导,还很认得几个字。石先生这个家庭组织,她是个强有力的分子。石太太有这样一个义女,减轻了不少主妇负担,家里也就不必再用老妈子。因之她对这位义女,是另眼相看,怕的是她有辞职之意。这丫头对于太太的命令,除了全体驳回,有时还狠狠顶撞几句,石太太倒也一笑置之。

  石先生对此,大不以为然,以为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,也不能民主到这种程度。所以他对于这义女,是拿出一种严父的身份。当着家人,很少和义女透出笑容。石先生对太太的命令,无不乐从,也不敢不从。只有对待丫头的态度,始终和太太唱着反调。石太太对先生的抗命,向来是不容许的,但反对自己宽待丫头这一点,石太太却例外地不予计较。今天太太带孩子躲警报去,留着丫头在家里暂时看门,等候养父回来,同他一路进洞。石先生一回来,在门口先叫了一声:“太太,快去躲洞子罢。今天情形紧张。”

  丫头迎出来道:“妈妈早走了。”

  石先生这就笑道:“小青,你胆子大,你就不躲?”

  小青道:“我走了,谁给你开门呢?你不洗脸喝茶吗?”

  石先生道:“小青,你一天也够累的,打洗脸水我自己来;你给我弄一碗茶来喝罢。”

  石先生进屋去脱衣抹了身上的汗,站在走廊上来纳凉,看到李先生,他就先叫了一声。李南泉对于石教授没有多大的交情,不过是为了同村子住,见着就点头而已。这时,他遥远打着招呼,倒不知道是何用意。站在走廊角上定了一会神,见石先生走进屋子去,不到几分钟,却又走了出来,而且是四处张望一番。

  李先生觉得他有点不愿人家看他房子似的,这就不再打量了。走上山坡去,对山下广场看了一会,见那两个红球,还是红鲜鲜地悬在高空。由平常的经验说空袭警报一刻钟上下,就应当放紧急警报,今天由空袭,这一段间隔,距离得太远,倒不明白什么缘故,他看了一会,自行走回家来。警报之刺激人,也就是那开始的十来分钟。到了二十分钟后,心理上也就慢慢地松懈下来。他背了两手,在走廊上走来走去,听到隔壁邻居,还有人说话,就伸头看了一看。却见那主妇奚太太拿了一本书,在走廊下说话。她道:“这有什么不知道的,大不列颠联合王国,就是大英王国,不列颠是打不倒,也不会分裂又联合各党的王国,英国现在还有皇帝,所以叫王国。”

  李南泉一听,心想这位太太给谁在解译大英王国?她倒是先看到了,笑道:“李先生没有去躲警报?”

  李南泉道:“放了紧急再走罢。”

  奚太太向来胆大。她笑道:“我不怕。一放警报,我的家庭大学就开课,我给孩子补习功课。老实说,中学堂里,无论哪一门功课,我都可以教得下来。”

  奚太太说的是普通话,容易懂。但她有强烈的下江音尾,如“怕”读“薄”之类。

  李南泉点着头笑道:“奚太太多才多艺,没有问题。不过,你也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了。”

  奚太太道:“你是说不会教唱歌?我年轻的时候,什么歌都会唱,现在……”

  李南泉立刻接着笑道:“现在你还年轻啦。”

  奚太太听了这话,两眉一伸,立刻笑了起来;她是张枣子脸,两头尖,牙齿原是乱的,镶了三粒金托子假牙。眼角向下微弯着,带了好几条鱼尾纹。这一笑之中,实在不能引起对方的多少美感。但她依然笑道:“我倒是不吹牛,于今摩登太太那套本领,全是化妆品的工夫。我有化妆品,我不照样会摩登起来?”

  李南泉听了,哈哈一笑,但立刻觉得不妥,便道:“奚太太,你猜我笑什么?我笑你这是很大的一个失策,太太不摩登,那是很难于驾驭先生的。”

  奚太太将肩膀一扛,鼻子一耸,摇着头道:“我们家奚敬平,是被我统治惯了的。慢说轨外行动他不敢,就是喝酒吃香烟,没有我的许可,他也不敢自己作主。你看他由城里回来,抽过纸烟没有?”

  李南泉昂头想了一想,点头道:“果然的,我没有看到奚先生吸过纸烟。奚太太真是家教严明。不愧说是家庭大学。”

  奚太太道:“你那句话没有说完。你说我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来,我倒想不出。小学功课,我还有教不来的吗?”

  李南泉道:“我想,国语这一课,你该不行吧?”

  她将右手的书,在左手一拍,操着下江口音道:“那我太行了。我自小就学过注音字母。”

  李南泉笑道:“也许你讲国语的时候,可以蹩着说出来。可是在平常谈话的时候,你的下江口音是很重的。”

  奚太太听说急了,抢着道:“这句闲窝(话),我不能承仍(认),我小的十(时)候,在学号(校)里演过窝结(话剧)。”

  李南泉笑道:“我的小姐,你看,你这一急,接二连三的下江话,你还演话剧呢!”

  奚太太也笑了,于是向这边屋角走近了几步,隔着廊檐外一段屋檐,笑道:“李先生,我喜欢和你谈天,你说的话是怪有趣的。天天你都去躲警报,今天情形更紧张,你为什么反倒不走?”

  李南泉道:“因为今天紧张,我得陪着太太躲洞子,随时听用。”

  奚太太抬起一只手来,扶着走廊上的柱子,情不自禁,打了个呵欠。但她立刻拿起左手的那本书,将嘴掩着。她笑着把眼角的鱼尾纹,又条是条地掀起。因道:“李先生,你对太太是忠实的。本来,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太太,那还有什么话说。”

  李南泉摇摇头道:“比黄脸婆子略胜一筹罢了。站在奚太太一处,那就差之远矣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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