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页 下页 |
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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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说着,又在桌上拍了一下。那盏菜油灯的油,本已油干到底,灯草也无油可吸。他这样一拍,灯草震得向下一滑溜,眼前就漆黑了。李太太在黑暗中问道:“你这可是太兴奋了吧?捡着你一句话这么重说一遍,也没有什么稀奇,你就灯都弄熄了。怎么办?” 李先生在黑暗中站着出了一会神,笑道:“摸得到油也摸不到火柴。反正是睡觉了。黑暗就黑暗吧。” 这时,火柴盒子摇着响。李太太道:“我是向来预备着火柴的,你点上灯罢。这样,你可以牵着一床薄被盖上,免得着了凉,阴天,晚上可凉。” 李先生摸索着上了床,笑道:“多谢美意,我已躺下了。外面满天星斗,据我的经验,阴雨之后,天一放晴,空中是非常的明朗,可能明天上午,就要闹警报,今天我们该好好养一养神。” 李太太道:“我倒想起一件事。明天上午,徐先生来找你。” 李先生听了这话,却又爬起床,向太太摸索着接过火柴,把灯重点起来。李先生这一个动作,是让他太太惊异的。因道:“你已经睡觉了,我说句徐先生要来,你怎么又爬起来了?” 李南泉道:“你等我办完一件事,再来告诉你。”说着,就把点着了的这盏灯,送到外面屋子里去。 李太太更是奇怪,就披衣踏鞋,跟着走到前面屋子来。见她丈夫伏在三屉小桌上,文不加点地,在写一张字条。李太太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 李先生已把那字条写起,站起来道:“我讨厌那些发国难财的囤积商人。我见了他就要生气。你说老徐要求找我,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事。我明天早上出去,留下一张字条在家里,拒绝他第二次再来找我。” 李太太笑道:“就为了这一点?你真是书呆子,你不见他,明天早上起来写字条也不迟。于今满眼都是囤积商人,你看了就生气,还生不了许多的气呢。字条给我瞧瞧,你写了些什么话?” 李南泉道:“你明天早上看罢,反正我得经你的手交给他,你若认为不大妥当的话,不交出去就是了。这回可真睡了。” 李太太看着他,微笑地摇了两摇头。 李南泉道:“太太,你别摇头,抗战四个年头了,我们在大后方还能够顶住,就凭我这书呆子一流人物,还能保持着一股天地正气。” 李太太笑道:“这话我倒是承认的。不过你们这天地正气,千万可别遇到那些唱花旦的女孩子。她们有一股天地秀气,会把你们的正气,冲淡下去。” 李南泉笑道:“这位杨艳华小姐,真是多事,走我门口过,就走我门口过罢,为什么还要叫我一声。太太,我和你订个君子协定,从明天起,我决不去看杨艳华我戏。” 李太太道:“那末,你是说,从明天起,我不打小牌。” 李南泉笑道:“并无此要求。” 夫妻两人谈着,又言归于好了,两人回到后面屋子里,各自上各自的床安歇。就在这时,睡在李太太床上的小玲儿,忽然大声叫起来:“明天早上买肉,不能骗我的呀!” 她说完了这句话,就寂然不再说什么了。李太太道:“你瞧,这孩子睡在梦里都要吃肉。” 李先生听了孩子这句话,真是万感在心,抗战时期的什么问题,都可联想到。他沉沉地想,不再说话。远远的鸡啼,让他睁开眼来一看,灯光变成了一粒小红豆,窗子外倒有几块白的月光,洒落在屋里地上。 §第二章 红球挂起 李先生上半夜的困扰,是为了剧本上半幕戏;下半夜的困扰,是为着一个女伶叫了一声。精神上太劳顿了,需要休息。猪肉已不能再给什么兴奋,就安然地睡去。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翻了个身,眼睛闪动一下,见着面前一片通亮。李太太道:“该起来了。九点多钟了。”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,见太太正把一束野花,插在小桌上那只陶器瓶子里,另外还有一个粗纸包,放在桌沿。桌面上撒了不少芝麻,可想纸包里是两个小烧饼。因道:“你都上街回来了?” 李太太道:“我已上街两次了。起来吧。听说天一亮,就挂了三角球。我下山到街上的时候,还听到侦察机的响声。外面大太阳,恐怕上午就有警报。” 李先生见屋后壁窗户洞开,由窗户看屋后的山,全是强烈的阳光罩住。便道:“那么,赶快弄点水洗把脸。先喝茶,享受这两个烧饼。” 李太太笑道:“我还替你做了一件顺心的事,下山的时候,遇到了老徐,看那样子,好像是要向咱们家来。他一问你,我就说你熬了一宿,还没起床。他站在路上很踌躇的样子,约了下午再来看你。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你?” 李南泉道:“他异想天开。他要到衡阳去做生意,说是路上过关过卡,怕有麻烦。要我找新闻界替他找个名义。就算我肯介绍,哪家报馆,也不会这样滥送名义吧?” 李太太道:“不要谈老徐的事了,三角球放下两小时了,敌人的侦察机已回到了基地,恐怕敌机要来了。” 李南泉笑道:“我说怎么样?我是有先见之明,我知道今天一大早,就要来警报的。好在我已把剧本写完。今天就借敌机放一天假。”说着,他匆匆地洗脸喝茶。 在每天早上,李先生有一定的工作,竹书架上堆着的两百本旧书,必须顺手抽出一本来看,不问是中文或英文的,总得看上二三十分钟。他坐在那竹椅子上,正翻开一页书,却听到山溪对过人行路上,有人操着川音道:“挂起,挂起!” 邻居的甄太太,是位五十多岁的人,只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家居。身体弱,家境又相当清寒,最是怕警报,听到这挂起两个字,就战战兢兢地由走廊那头跑过来,操着江苏音问道:“李先生,阿是挂了红球?阿是挂了红球?” 李南泉道:“甄太太不要紧,还只挂了一个球。你慢慢地收拾东西罢。甄太太扶了窗户挡子,向屋里望着道:“警报越来越早,阿要尴尬?李太太躲不躲?” 李太太托了个纸包出来,苦笑着道:“我孩子多,不躲怎么行呢?”说着,把那纸包放在桌上,纸散开了,里面是半个烧饼。因道:“你看,这些孩子,真不听说,一转眼,把给你留的三个烧饼,吃了两个半。” 小玲儿听了这话,由外面跑了进来道:“爸爸,我只吃了一个,我叫哥哥别吃,给爸爸留着,他又分了我半个,你说,是不是岂有此理?”说着,她伸了个小指头,向爸爸连连指点几下。李先生哈哈大笑。 李太太道:“孩子这样淘气,你还笑呢。” 李南泉道:“我不是笑她别的,笑她天真。尤其是岂有此理四个字,她四岁多的孩子,引用得这样恰当,不愧是咱们拿笔杆朋友的女儿。得受点奖励,还有半个烧饼,还是赏了你。”说着,就把那半个烧饼,赏了小玲儿。就在这时,两个男孩子,由对面溪岸的高坡上,一口气跑了下来,跑过溪上的那小桥时,踏得木桥叮叮咚咚作响。大孩子小白儿,一面跑,一面喊着:“妈呀!挂了球了!挂了球了!” 他们跑进屋来,兀自喘着气。小的孩子小山儿,看到桌上一大碗茶,两手端起来就喝。 李南泉道:“你这两个小东西,实在是不成话,一大早就出去玩,不是挂球,大概还不回来。走路没有看见你们走过,总是跑,由那边坡上跑下来,一口气就到,假如让东西绊了一下,栽下沟去,怕不是重伤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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