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北平之冬 | 上页 下页


  那袁大鹏听了此话,手里捧了一叠文件,站将起来,走向讲台。那会长便慢慢的走下台来,坐到第一排椅子上去。袁大鹏将一叠文书放在桌上,一面翻着,一面向讲台下看去,口里报告了道:“第一件是张干事李代表请假。第二件是……”

  他手里乱翻着,口里轻轻地又来了两句英语,我仅听到他说了两句;“梭累”。他翻了一阵,终于是把要找的那张稿件清理出来了,他两手捧了念道:“平民夜校来信一件,要求本会承认他们为大会一个单位。第三件羊尾巴胡同住户伍子干来信一件,说他曾在中学读书,现在因贫辍学,要求本会承认他是个学生。”

  类似这样的文件,他一直报告过了十七件,方才下台。会长唐天柱又走上讲台去,来了两手,向大家行了个注目礼。然后道:“本席在各位未讨论之前,有几句话要发表,先请副会长来主持议席。”

  于是罗治平副会长上台去,唐天柱退在议席上,他站在第二排椅子中间,先报了一声席次号数,二十四号。我明白了,这是学的国会开会的那一套国会里人多,恐怕书记不相识,无法记录。这小屋子里才统共二三十人,我第一次见面,就记住了他是唐天柱,倒觉他报号一举,令人不解。他道:“本席所说的是我们的志趣问题,也就是派代表到上海去,先要认清的一点。自五四运动以来,我们的奋斗的精神,已振动了全球。可是,我们是谋人民得到解放,是谋社会得到改造。我们的目的,不但不是谋做官发财,而且要打倒一切以升官发财来投机的分子。我们这些做文化运动的人,报上常有名字宣布,他要做官,要发财,除非改名换姓,设若他仍用现在做文化运动的名字去做官,去和我们现在所认为的恶势力妥协,不但我们可以反对他,社会上也会加以唾弃!”

  说完,全场噼噼啪啪一阵鼓掌。他说到这里,嗓子提高了一点,因道:“现在是民国九年,我保证,到了民国十九年,民国二十九年,我们依然为‘解放与改造’而奋斗。设若到了民国十九年,民国二十九年,我们这一群里,大之有做总长做次长的,小之有做局长做科长的,除非他们另用其他技巧与才具得来,那是另一问题。若是借了五四运动奋斗者的名义去做升官发财的敲门砖,只有我们都死了才罢休。有一个人在,我们必当鸣鼓而攻之!”

  全场人一阵大鼓掌,我被他的话刺激了感情,也跟着鼓起掌来。唐天柱见大家鼓掌,他益发精神抖擞。昂了头道:“那为什么?因为‘五·四’运动,是最纯洁的文化运动,最神圣的革命行为,它在历史上,有闪烁千古不可磨灭的价值。若是只造就些大学生去做政客官僚,不但侮辱了无数热血青年的心迹,也在历史上给予后人一种疑虑。本席说这篇话,并非无的放矢,听到一点风声,江浙方面,所谓某某两大帅,很想当我们在上海开会的时候,要来加以引诱。甚至我们在津浦车上,他就要来联络。这一点,我们必须先为声明,绝对不睬他们。本席今年二十二岁,到民国三十年,也不过四十多岁,大概还没有死。我愿意到那个时候,在会场开会的人,大家常常还见面,看看我们这自负站在时代思潮前面的人物,到那个时候,还在干什么?我们今日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?将来是不是还为一个时代思潮前驱者?有道是路遥知马力,那就可以完全发现出真面目来了。今天开会,有新闻记者席,我先开了这张支票,我个人决不借今日会长的资格,做那无聊无耻行为的敲门砖!”

  说完,有一部分人跟了鼓掌,大概是会长的同党。他又道:“我说过了这篇话,可以表明我的态度。本席对于出席上海大会的代表论争,并不放弃。”

  说完,他坐下去。那个副会长罗治平,两个指头将他鼻梁上架的一副玳瑁眼镜向上撑了一撑,向台下点头笑道:“本席也有话说,请会长主持议席。”

  他说毕下来了,唐天柱走上台去,立刻会场上一阵骚动,好几个人站起来抢着要发言。唐天柱两手同摇着道:“请坐请坐,大家都有发言的机会。”

  一个操着衡山山脉口音的青年,站在议席中间,挣红了脸道:“会长,本席要求先发言。”

  唐天柱对他看了一看,因道:“可以的,但是请以十五分钟为限。”

  交代完了,这位先生,也不待旁人坐下,像放了爆竹似的,立刻发表起演说来,虽然我的耳音,极有训练,但是对于他的言论,依然不甚了解,只有解放,改造,奋斗,牺牲,一联串的新名词,仿佛可以捉摸,但是他并不顾及人家懂与否,左手接了桌沿,右手举了个拳头,高过额顶。说到最紧要处,说什么力竭声嘶,简直头角上青筋,根根直冒。台上这位会长,自然是只有瞪了眼望着他。便是在台下的这些会员,有的伏了案上看文件,有的拿了铅笔画桌子,有的彼此相望微笑一笑,我看了,倒替那位发言先生难受。正是在这样透着宾主无聊的当儿,忽然风门一拉,有两样此时正摩登而引人注意的东西闪出来,便是两方最大的红毛绳围巾。这东西,正有两位小姐,将来披在身上。她们一色的穿了灰布皮袄,青绸裙子,挽着一个发丝髻。这一来,全场的人,并不用得喊口令,都站了起来,唐会长也在讲台上哈哈腰儿。一位小姐站住脚,呵了一声道:“开了会了,我们来迟了。”

  唐天柱立刻点点头道:“不迟不迟,你二位来的路远,我们也是刚刚开会。”

  这样一来,大家都来应酬这两位女宾,无论哪位发言的先生用了多大的力量来做那慷慨激昂的姿态,但决没有人理会他的言语。他仿佛也感到只管说话,不招待来宾,是一种失态的事,便悄悄的坐了下去,虽是他那段精彩言论尚未说完,却也不顾了。正会长站在主持议席的讲台上,究竟不便走下台来,倒是那位副会长罗治平见义勇为,立刻迎着两位小姐笑道:“坐第一排呢?坐第三排呢?”

 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小姐笑道:“还是照固定的位子坐吧。”

  说着,罗治平引了她们大转弯地走议席前方绕过去,正经过我面前,一阵极浓厚的脂粉香气袭入了我的鼻端。在民国九年的今日,男女社交还是初步公开。有许多苦闷青年跑到华贵的电影院里,特意去享受这种粉香,现时在会场上就有这种香气,那大可以调剂会场上叫嚣枯燥的空气了。她们坐到会场正中的一排椅子上去,经过的所在,很谦逊的几位青年站起来,带了严肃的笑意。便是刚才那位高举着拳头,像个武夫的发言人,也放出满脸的笑容,站起来点了两点头。直待他两人落座了,那哈着腰站在讲台上的会长,才正了面孔道:“现在继续开会,还有哪位发言?”

  罗治平道:“密斯张密斯李刚到,不知道我们开会的经过,是不是可请会长追补报告两句?”

  那会长先是点头哦了一声,后来一回头看到有我这个旁听人,便轻轻说了一声不必!在这两位女宾来过之后,不知什么缘故,会场上倒寂寞了两三分钟,大家全静静的坐着睁眼望了那会长。唐天柱这才向大家点了个头道:“若是各位没有什么意见可发表的话,我以为可以投票了。不过兄弟附带发表一点意思,似乎我们应当有一位女代表出席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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