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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打牙祭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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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安东点了头笑道:“那好极了,你就替我代签了罢。假使能认双股的话,我还乐意来双股。” 华傲霜站着凝神想了一想,因点着头道:“过一天,我到府上去求教。” 洪安东笑道:“谈天,我是极欢迎的。可是说到求教,那就有点惶然。关于创办合作社的事,无论在计划方面,或在资本方面,我们全没有办法。” 华傲霜道:“我全不请教这些,另外有件事……” 她说到这里,把声音拖长着,不曾说下去,接着却微笑了一笑。这里一些先生们,都知道这位老处女是有她那一分神秘性的,她不向下说,自也不便去问。她点了个头,自行告别。 华小姐回头看去,见他提了那一小块牛肉,走得很快,似乎带着愉快精神。心里这就想着,他这一串牛肉,虽是给他小姐吃的,可是再加上西红柿煨起汤来,一斤四两牛肉,总也有一大碗,拿回家去,大家多少总可以吃一点。知道他有多少天没有吃过肉呢?这一分愉快的精神,决不是偶然的,若干成分是与这一斤四两牛肉有关。她微笑之后,又自行叹了一口气,低着头向自己寄宿舍走。就在这时,看到两个是青布短衣、赤足草鞋的人,迎面走来。前面一个人,黄黄的脸上,兀自流着汗,肩上扛着一个背兜,手里提了一只瓶式瓦壶。在面前经过的时候,有一阵很浓的酒香。后面一个小伙子,不到二十岁,肩上扛了一根木扁担,那头上除了拴着几圈绳索而外,另外挂了一刀八成肥两成瘦的猪肉,约莫有四五斤重。他那脸上,固然很平常,倒是那刀猪肉,在扁担头上晃荡着,却显着有精神。为了与洪教授的行为有点儿对照,不免向那背兜里多看了一眼。这又发现了里面装了一口袋好白米,那口袋外面,兀自洒了好些个散米。华小姐情不自禁的笑了一声道:“打一个好丰富的牙祭!” 那位扛着背兜的人,看了她一眼,笑道:“太太,我们这也是难得的事。” 她以前对于人家称呼她太太,那是极不高兴,可是若干年以来,人家始终是这样的误会着,正要对这人生气,那就每天可以生气好几回。习惯成自然,她索性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。于是淡笑了一笑道:“你以为打牙祭,我们是一件容易事吗?你是千什么职业的?” 他道:“我们是庄稼人啊。庄稼闲一点,抬抬滑竿,接连抬了三天滑竿,今天同我这娃儿又挑了几斗胡豆去赶场,硬是累了,割一刀肉回来吃。” 华小姐道:“庄稼人还买米吃?” 他答道:“我们住在山坎坎里,没得水田种谷子呀。我们要是收到谷子,穿起阴丹长衫子,赶场坐茶馆,天天吃肉还出力做啥子哟?” 他一面说,一面走,老远的打了个哈哈。便是那个将扁担扛着肉的小伙子,也嘻嘻的笑了一声。她这就想着,古来的文人,言不由衷,说是农家乐。前一二十年,我们把这话否定了,现在的农家,虽不见得就是乐,可是将我们教书人一比,那就苦乐相悬得太厉害了。她一面走着,一面想,心里自不免有一番叹息的意味。 将走到家门口,却看到数学专家谈伯平教授,右手拖了一根旧藤手杖,左手握了嘴角上的烟斗,慢慢的向高坡的小路上走去。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华小姐,然而在他这样坦然走去的情形,看来是不曾看到华小姐。便招招手叫道:“伯老,下棋去吗?” 他这就不能不站住脚来,回头看上一下。于是向她点头道:“不要谈下棋,叫人懊丧得很。今日下棋,坐在一把破木椅子上,把我一件旧毛蓝布长衫挂破了。于今哪里有钱作新的,我特意到曹先生家里去,要请他太太给我绽上一个大补钉。” 说着,弯下腰去,将后身的衣服牵了一片起来,抖了两抖。远远是看去,不就划开了一条很大的口子吗?华小姐笑道:“老先生,你说这话是看不起我啊。难道一般妇女能够作的事,我就不会作吗?你这件衣服交给我好了。我不敢说整旧如新,但我可以把补钉的针线痕迹,减到最小的限度。” 说着话,两人可就走近道。谈伯平道:“华先生,现在常常进城。怎么样,有找第二条路的意思吗?” 她笑道:“不但是第二条路,连第三条路我都得找。” 谈伯平道:“第三条路?什么是第三条路?” 华小姐是不曾加以考量,就把这话说了出来的。人家一问,她倒是不知道怎样答复才对,先笑了一笑。但她第二个感想,立刻就发生了,而把这个问题解决。因道:“无非是多兼几个职业。刚才我看到洪安东先生过去,提了一小串牛肉,似乎是很愉快;不到一会子,有一个赶场的小贩过来,扁担上足挑了四五斤肉,而且还提了一瓶酒,可是他就毫无得意的样子,觉得这很平常。这个对比,真觉得这二三十年书是白念了。” 谈伯平笑道:“你看了这个牙祭,就不能比吗?今天你若得闲的话,不妨到黄卷青先生家里去看看,他们那分牙祭,那才是牙祭呢。” 说着打了一个哈哈。华傲霜望了他道:“黄卷青先生,不是家境困难得很吗?” 谈伯平道:“困难尽管困难,牙祭也不能不打。比如我这件大褂,补钉尽管加上,却不能不穿。前者是为了营养,后者是为了身份。” 华小姐道:“虽然如此,伯老这件长衫,就脱下来交给我罢。我今晚上在菜油灯下打个夜工,明天一早准亲自送到。” 谈伯平听了这话,真有点受宠若惊。华小姐肯和人补衣服,还亲自送到,便拿着手杖抱了拳头,连拱上两拱,笑道:“那怎好相烦?谢谢!” 华小姐透着有点难为情,脸上微微红了一阵,强笑道:“谈先生以为我不会动针线吗?实不相瞒,我身上的衣服,还是自己做的。” 谈伯平笑道:“不是那样说,我想你现在还没有到家,回家就不休息,也总有事,我怎好半路上截住你,派你差使?” 华傲霜道:“谈先生,不找我补,反正也要去找曹太太补的,始终免不了托人,这个人情送给我做,或送给曹太太做,不都是一样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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