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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醉了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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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来之后,首先在桌子抽屉里找出了一把硬毛刷子,把大衣和帽子都刷得干净了,就走出大门来。自己脚上踏的一只八成旧皮鞋,向来是不擦油,每经过街边擦皮鞋摊,那些擦鞋的脏孩子包围着,就瞪上他们一眼,意思是说我这鞋子也值得一擦吗?今天经过擦皮鞋摊子,并不用得这些小孩子来包围,挑了靠墙一把干净的藤椅子,就坐了下去。在矮木盒子上坐着等生意的小孩子,自是喜从天降。苏先生对于坐在街头擦皮鞋的行为,向来是不大赞成,总觉得在万目睽睽之下,挺坐在人行路边,伸着脚让人擦鞋子,那是怪难为情的。现在虽不必介意,可是当伸了脚放在小矮凳上,让小孩子去擦的时候,自己颇也感到无聊。不看路上行人,也不愿路上行人看自己,便回转头来向两边望着。 左边是家小百货店,这日正在大甩卖袜子,摊上围满了人。再回转头来向右看,是一爿冷酒店,拦门一张桌子上,有一个人单单的坐着喝酒,而且还是穿西服的。这可引起人的注意。伴云便只管看了去,见他并未穿大衣,光穿一套紫呢西服,但那紫色的成分很少,而黑色的成分居多。头上虽也蓄了一头分发,可是抖乱得像一团茅草似的。他瘦长的面孔,不知是焦灼的反映,或是酒色上脸,黑里带黄。他面前放了一只敞口的小酒碗,另外摆了一碟子豆腐干,一碟子花生。他伸着右手三个指头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口,头微偏着,倒在肩膀上。 于是两个指头在碟子里钳起一粒花生,举着看了一看,然后缓缓的剥着,张开口来,将一粒花生米向里面一扔,看他那番动作,正在消磨时间。在写作群里,有一位余独醒先生,是一位酒豪,以前也会过两面,虽然他不像这样憔悴,可是在动作与脸的轮廓上,还像他。正待向前打一个招呼呢,那人已经站了起来,老远的伸着手在空中招了两招,连连叫着苏先生,这是余独醒先生无疑了。赶快付了擦皮鞋钱,就向那冷酒店走去。 这酒店虽是面临大街,这时却主顾寥落,一连四张桌子,大半是空着的。只有邻近余先生这副座位,坐了三个打赤脚穿短衣的粗汉。余先生桌子是白木桌面,还有三条缝,酒碗边有半块酱豆腐干,一堆花生皮,这和他身上那一套西服,却也相称。他老远的伸出鸡爪似的手来,和苏先生握了一握。笑着连连的点着头道:“吃酒吃酒!好久不见,您好?” 余先生用上海音,说着不怎顺适的国语。苏伴云道:“我还是这样,北平土话,打油飞。足下呢?” 余先生叹了口气道:“一言难尽。今天拿到一万字的稿费两千元,买了十小包香烟,两瓶酒,半斤茶叶,光了,就剩这顿喝冷酒的钱。我现在写东西不成,晚上在菜油灯下,又不看见拿笔,这一万字,费了我一个多星期的工夫。坐着坐着,喝四两。” 苏伴云笑道:“对不住,三点钟我还有个约会,改日再会罢。” 余独醒坐下去,又把酒碗端起来举了一举,笑道:“我……我虽然见人哭穷,可是请朋友喝酒的钱。那还有,你瞧……瞧……瞧不起我。” 他说着身子晃了两晃,端起酒碗喝了一口,又坐下去。苏伴云看他那样子,分明是醉子,却不敢说,只是望了他的脸。余独醒微瞪了一双充血的眼,因道:“你望着我干什么?你以为我喝醉了?我没有醉,太白斗酒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,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” 说着说着,他就吟起诗来了。同时,把手抓住苏伴云的衣袖。苏先生觉得如果和这位独醒先生纠缠起来,恐怕真非闹个同醉不可,自己和丁了一的约会,那怎样能去? 正踌躇着,就有这样巧的事,丁了一在身后叫道:“苏先生,你还在这里喝四两啦,我正要去找你呢。” 回头着时,他夹了一只小皮包,站在人行路上。苏伴云趁此机会,两方一介绍,等他们寒暄两句,自己向后一缩,然后手扶了帽子向独醒先生点了两点头道:“明天我一定请你喝热酒,真有点事,再会再会。” 余先生两手扶了桌子,叹口气道:“酒逢知己少,话觉怨天多。” 他摇摇头自坐下,又端起酒杯来,把那最后几滴余液仰着脖子一口气喝个干净。苏伴云老远的站着看了他这样,心想总算不错,他还没有说“话不投机半句多” 呢。丁了一也知道他怕为醉人所缠,走向前扶了他的肩膀,笑道:“走罢走罢。” 两人走到了王玉莲门口,苏先生站定了脚,先牵了一牵衣襟,又扶了一扶帽子,然后引着丁先生入门上楼。王小姐早已在楼栏干上看到了,迎着上前,口里说着欢迎,和来宾先后握手。苏先生不待握手,看到王小姐一身穿着,就先吃了一惊。她穿了一件月白缎子衬绒袍,周围滚着桃红边。她蓬松的头发,束着一圈细桃红丝辫,而脸上的胭脂,今天似乎擦得特别的浓鲜,红的脸,配上这洁白的衣服,真是光彩夺人。苏先生呆了一呆,再向下看,她也正穿的是一只雪白的丝袜子,外套着挑花缎子平底鞋。这样的红鞋子,在平常的女子穿来,就透着俗不可耐,可是穿在王小姐脚上,就格外的好看。王小姐笑道:“苏先生还客气什么,请进请进。” 苏伴云抬头看去,才知道主人站在房门边让客,而且丁先生已经进去了,这就不觉脸上一阵发热。两位客人坐下,女主人十分殷勤,亲自斟茶送到茶几上。她近前看到苏伴云的面色,笑道:“苏先生走热了,宽宽大衣罢。” 丁了一笑道:“你看到他红脸了吗?他醉了。” 苏伴云笑道:“刚才虽在酒店里,我并没有喝酒。” 丁了一道:“不但你醉了,我也醉了。” 苏伴云笑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这时女主人斜坐在对面一把椅子上。他就站起来向王小姐微鞠了一个躬,笑道:“王小姐,恕我冒昧!你这一身素雅而又鲜艳的装束,比在台上更要美丽,我一看到先就醉了。苏先生是个文艺家,他更有美术的锐敏感,我醉了,难道他能够不醉?” 说着哈哈笑道:“我醉了!恕我说醉话。” 玉莲也不觉露齿一笑。苏伴云见她坦然受之,便索性向她身上看了一遍,站头道:“的确,王小姐生长的美,而又会化妆,这种装束,真是让人看到会陶醉的。” 女主人不知怎样答复是好,又跟上笑了一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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