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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拉散车的(1)


  这一件新闻,虽是令人感到兴趣的,然而洪先生心里受着卖书的创伤,笑也笑不了好久,所以这一双新情侣走后,他也就匆匆的吃饱了肚子,带着两个孩子走了。唐子安是比较的宽心,在街上小茶馆里喝了一碗沱茶,抽了两支所谓狗屁牌的香烟,闲望着街上走路的人消遣。不想这两位新情侣,还不曾分散,又双双的走了过去。他一个人微笑了一阵,还觉得在心里闷不住,忙着走了回去,把这事情告诉了唐太太。唐太太笑道:“苏先生罢了,他是个浪漫式的文人,有女人和他交朋友,他犯不上拒绝。这华小姐是个抱独身主义的人,想不到她会看上了苏先生。”

  唐子安道:“你说伴云是个浪漫式的文人,以为他没有家室,不求一个正当职业,就近乎浪漫吗?其实他这个人,性情也相当古怪,要不然,为什么中年还没有结婚?”

  唐太太道:“那就更奇了。一个是中年还没有结婚的男子,一个是守独身主义的女子,何以一见面就成了情人?”

  唐子安哈哈笑道:“这无怪其然。”

  唐太太道:“怎么会无怪其然?”

  唐先生道:“你没有看过《今古奇观》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那段故事吗?他的判词里这样说了……‘以干柴就烈火,无怪其然。’”

  唐太太笑道:“你喝了两杯白酒,吃了一顿白食,就高兴得这份样子。”

  唐先生也是哈哈大笑。

  他夫妻二人是在那间不能转身的小书房里说趣话,这就听到有人在窗子外面问道:“唐先生回来了吗?”

  唐子安听那声音,正是苏伴云。便向唐太太丢了一个眼色,微笑着点了个头,又向窗子外努了一努嘴,接着便道:“我在家呢,是伴云兄吗?”

  他推门走了进来,笑道:“我这个邮差是要作得十分彻底的,唐先生不是有东西让我带进城去吗?”

  子安道:“请坐一会,我立刻拿出来。你看我在街上喝了几杯酒,颇有三分醉意,在小茶馆里喝了一饱沱茶,闹得刚才回来。”

  苏伴云笑道:“果然有点醉意,我老远就听到唐先生的笑声呢。”

  他这样的说话,可没有坐下,就站在他通内外屋的那座小门边。唐子安笑道:“我安排一个小包裹,总也要十来分钟,你为什么坐也不坐下,难道还有什么人等着你吗?”

  苏伴云笑道:“我怕赶不上三点钟的班车。”

  唐子安道:“那要什么紧?四点钟还有一趟车,最后五点半,还有一趟车。请坐请坐。”

  唐太太已是在里面屋子里拿出尺来见方的一个白布包来,向苏伴云笑道:“苏先生,有事我们也不强留了,强留下来,也是请你喝一杯白开水,那是太无意思了。包裹已经包好,拜托拜托,就请苏先生带去。”

  说着将包裹两手捧着交给了他。他接住了,见上面写了有地名人名,便不多说话,向唐先生点了个头笑道:“再会再会!东西交到了,我会请王小姐写一封回信的。”

  说着,人已走出门来。男女主人送出门外,他已走远了,两位送客的也是相对微笑一笑。

  他们所猜想的,倒是对的,那位华小姐果然在到车站的路上静静的等着他。见了苏伴云笑道:“阁下对于朋友的事,真够热心。”

  他笑道:“反正我是顺路的,受唐先生之托,带一点东西,并不费力。而且他这位高足,送他的酒,我也喝过的。”

  华小姐道:“我今天下午无事,送你到车站罢。”

  说着就顺了路走。苏伴云笑道:“那可不敢当!”

  华傲霜道:“这也无所谓,我们教书的人,除了和朋友谈天,真也没有什么可以消遣的。苏先生和我谈了两天的文艺,见解有许多相同之处,倒是谈得来。”

  苏伴云道:“承蒙不弃,有工夫进城,请先写一封信通知我,我可以作个小东。重庆城里,别的罢了,不足以谈消遣。倒是话剧人才都荟集在这里,有时候脚色配得齐,全都值得一看。华小姐如入城的话,我可以先买好两张票。”

  华傲霜道:“我对于什么娱乐,都冷淡。”

  苏伴云碰了一个橡皮钉子,只好不作声了。寂然的走了五七步路,华小姐立刻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,便回转头来向他嘻嘻的笑道:“重庆的话剧,果然还值得一看,什么时候进城,我请你看一回话剧罢。”

  苏伴云道:“怎么在城里的人还要乡下人请看戏呢?”

  华傲霜道:“一张戏票钱,究竟还是我们教书匠所能担任的,谁请谁,都不要紧,而且我说明过天我让苏先生请我看话剧,透着是太不客气了。”

  苏伴云道:“这却是我的缺点,我在朋友之间,是缺少着客气的态度的。”

  华小姐笑道:“用天真的态度,处于朋友之间,那正是最难得的。你确乎很天真。”

  她说着微笑了一笑。苏伴云颇觉她的话前后有点矛盾,心里正想着,不知用什么话来接了向下说。

  不知不觉已到了车站,售票处还没有开门,站外有一二十人围了一辆客车站着。华小姐道:“不忙,人很少呢。”

  苏先生还没有答言呢,却有人走过来,轻轻的问道:“苏先生进城去?”

  看时是那天向唐子安家报告好消息的梁先生。那消息是合作社有一斤白糖可买,这印象给予苏伴云很深。他依然穿了那套麻布口袋似的旧青呢中山服,苍白的分发,苍白的胡桩子,手上拿了那根乌木手杖,夹着转了黄色的旧皮包。再向下面一看,穿的还是两只旧皮鞋,鞋子尖上破了两个大小窟窿,用新皮子打着补钉,新旧的界限显然,活画出一份知识分子的穷相。便点了头道:“回城去了。梁先生也进城?”

  他将手上的手杖,在地面顿了两下,叹口气道:“没法子,拉散车。每个礼拜,南岸有三点钟课,钟点费是二百元,实在不值得跑一趟。但有八百元的交通费,合起来有一千元一个月,可以多闹万儿八千的,只好跑了。”

  苏伴云笑道:“还是不合算呵,车费这样贵,八百元也许不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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