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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哪件“事大”(3)


  唐子安道:“倘若我们四亿五千万人,都晓得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,你想那一种力量,还能估计吗?简直不要飞机大炮,也可以把日本人打跑。越是懂得失节事大,饿死事小的人多,大家就越可以生存。”

  苏先生这个客人,喝得兴致起来了,他已不用主人让酒,自己拿过了酒瓶子来,向茶杯子里斟下了大半杯酒。然后冷笑一声,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,叹口气道:

  “教我为民族争生存吗?可是民族并不要我。你看,我今日坐公共汽车到此地来,候了三小时,买不到票。好容易,买到了票了,来了两个拿特约证的,把我挤下来,我没法,只好安步当车,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。这样远的路,在路上少不得坐两回茶馆。第一次坐茶馆,遇到两个生意经,硬并在我桌子上坐,我一个人不能霸占人家一张桌子,只好由他。可是他们神气十足,桌上放下什锦糖果,小大英的香烟,瓜子,花生,还有报纸,牛肉干,把一张桌面都占了。两个人都说着宁波腔的上海话,这一个说一打黑人牙膏,那个说两磅蜜蜂牌毛线,说得口沫四溅,旁若无人。我只好自认晦气,会着茶帐走了。第二次坐茶馆,我有点饿了,看到对座一个穿西装的到对门烧饼店里去买烧饼吃,我也就起身去买。茶房一把将我衣服扯住,叫我付茶帐。

  我说我不走,我到对面买烧饼去。他说我们不管,出门你就要会帐。我便指了那个穿西装的茶客道:‘这一位也出去买烧饼的,他是和我先后落座的,我知道他没有会茶帐,你怎么不拦住他呢?’你猜他说什么?那真会气死人。他说:‘我知道他不会跳。’(川音读如条,即逃也)。我说,这样说你是猜我会跑的了。这一说,附近几张桌子上的茶客都笑了。我本想打那茶房两个耳光,见许多人望着我,觉得不必唱戏给人看,丢了两张法币在地下,茶也不要喝,我就出来了。一出来,街心里一位黑衣先生,一伸手将我拦住,我愣了一愣,一辆流线型的乌亮汽车,卷起一阵黄尘,扑了我一身。这位黑衣先生还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,说走马路也不懂得规矩。你看,我这样该死。这时我肚子有些饿,我找个小馆子……”

  唐子安笑道:“不用说了,又是遇到什么不平的事情。这是任何一角落都有的现象,你岂能为了这种事,把一笔帐记到整个民族身上去?”

  苏先生端起酒来,大大的喝了一口,放下杯子,大大的摇了一下头道:“我不但如此,我要把这笔帐记到全人类身上去。我们不用唱什么高调,还是发财事大罢。有了钱,穿着漂亮的西服,不会茶帐就走,人家也不拦你。有了钱坐上汽车,有人和你开道,滚了人家一身的泥,算是人家不会走路。有了钱而失节,那也一般的得着人类的原谅,或者那是不得已,或者别有苦心,或者简直是对的,全人类都应该跟着他去学。”

  他越说越兴奋,脸上的红晕直红到颈脖子上去。唐子安料着他未曾醉,可是他这话实在有点不入耳,便笑道:“你不能说这话呀!你不也穿了西装吗?”

  他突然站起来,把大衣的两只袖子向上翻转了过来,露出两片麻布袋一般的衣面;又牵起衣襟来,抖了几抖,虽是在菜油灯下,也可以看到那上面的油腻,像拓了年久的黑膏药。他笑道:“里面的西服,假如比这像样的话,我就不罩上这破大衣了。现在社会上的人,别的眼光不行,看人衣冠的眼光,却入木三分。你以为他看不出来我是穷酸吗?”

  他说着,坐下来叹了一口气道:“并非我作过激之谈,你光谈气节,不怕穷酸,在这个社会上到处会受着人家的冷眼,到处失面子,一般的是处处透着卑贱无耻。”

  正说着,唐太太一手端了一碗面疙瘩放在桌上,碗里大半碗糊汤裹着青菜叶子,不多的指大的疙瘩,在糊汤里浸着。她笑道:“苏先生,好久不见,好呵?惭愧得很!没什么款待你,请你吃黑面疙瘩。”

  苏先生站起来,弯了一弯腰,笑道:“彼此一样的境遇,不用客气。子安兄若到我那里去,就是这样的菜饭,我也没有力量请。我现在还是寄住在朋友那里混饭吃呢。”

  唐子安举了一举茶杯,笑道:“坐下来把这杯酒干了吧,这酒倒是上等的。”

  苏先生坐下来,就端着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,还嗄了一声表示着有味。唐子安将面疙瘩一碗放到客人面前,笑道:“你猜我为什么请你吃面疙瘩,实对你说,我们吃的是平价米,里面稗子极多,吃饭的时候,照例我是要戴上眼镜来找稗子的。你的目力,虽会比我好,可是将一碗饭里的稗子找出来,这碗饭就冷了。所以我们不预备饭请你。”

  苏伴云笑道:“这又让你破费一笔买面粉的钱了。”

  唐子安道:“这倒无所谓,吃了面,就省下了米。我们最近几天,也是常买面粉吃,原因是看到洪先生的小姐生了盲肠炎,我们有了戒心。万一稗子吃得多了,生起盲肠炎来,我没有洪先生那个造化,可以遇到垫借二万元的校工。好在吃面疙瘩这类食品,既有汤,又有菜,相当的省。面粉并不比吃米贵,因为我们的米,卖给乡下小工人吃,可以把面粉钱捞回来。我声明一句,并非违反了己所不欲、勿施于人的格言,他们根本吃不来面食。”

  唐太太在一边,皱了眉道:“幸而苏先生是老朋友,把这些穷经都说了出来,也不觉得斯文扫地?”

  苏伴云笑道:“还提这个呢,我和子安兄见面以后,就说的是一本穷经。”

  唐太太点点头笑道:“本来朋友们现在都是一样,见了面,不谈平价米,就谈到合作社里又到了什么便宜东西。国家大事,都放在第二步。人人如此,弄得成了习惯,也无所斯文不斯文。当年在北平,你们教书老夫子,自视身分有多高,大概把玉皇大帝请了来,也只好拜个把子。谁要问人算家里柴米油盐帐,还不成了士林的大笑话吗?可是现在成了我们日常一件大事了。”

  苏伴云将桌子一拍,头一昂,大声笑道:“子安兄,如何如何?哪件事大,哪件事大?”

  唐太太看到这个样子,倒是一怔。及至唐先生把话说明,她也跟着笑起来。

  就在这时,有人在外面问道:“唐先生在家吗?”

  唐太太道:“是梁先生来了,请进请进。”

  说着开了这扇白板门,让客人进来。他是个五十以外的人,梳着半白的短分发,满脸腮的半白胡楂子,穿一套麻灰布中山服,手里倒拿了乌亮的好手杖。主客都站起来让座时,他一看屋子灯下,在吃饭,小屋子中间塞了一桌两凳,已不好添座;便将手杖撑着地,站在门边,笑道:“我不坐,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我立刻就要走的。”

  唐子安站定了,手扶了桌子,问道:“什么好消息?美国的飞机,炸了东京了?”

  梁先生微微一笑,摆了他的半白头,似乎这消息好的程度,还不止此呢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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