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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救命要钱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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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石主任先听到他说要帮一个无大不大的忙,想着是至多把本月份薪水全借去而已;及至他说小姐生了盲肠炎,就觉得这情形越来越严重,自己也就把带着笑容的脸色,慢慢的沉着了下来。手上夹的那支纸烟已是吸完了,他把烟头扔到桌子角下痰盂里,又取了一支烟擦了火来点着。在他这些动作间,脸子就没有向洪先生脸上看了来。洪先生说是急忙之间,除了到会计处想法,哪里去弄这些个钱?他又笑了一笑,右手拿着那支纸烟,放到嘴里去吸,左手可就在整理着桌中玻璃板上的纸单。洪先生说到这里,已看到石先生那不大高兴的神气,因之把话锋顿了一顿,将话间断了两分钟,再苦笑着道:“阁下虽是号继崇,并不像石崇那样有钱,我要借支大批的款子,你没有得校长的批准条子,怎可付出?要你赔垫,更无此理。我现在临时想得了个法子,把我家里的藏书,拿几十本,押在会计处,暂时押两万块钱用。两三天后,等我把另一批书放到书店里去卖掉了,再来赎这批书,你看如何?我若不来赎书,你可以把书卖了,偿还这笔款。” 在一边桌上坐的会计主任陶子丹,整了一整他的西服领子,就插了嘴笑道:“这办法不大好吧?若是先生们都用这个法子来移款,会计处又要开一家当铺子。洪先生,你原谅我,这押款生意,这家小银行还没有作过呢。” 他这样一说,在室里办事员都随之一笑。 洪安东没有借到钱,又被他们讥笑了一阵,心里十分愤怒。可是为了要向他借钱,就不得不向人家低下头去,因陪了笑道:“我自己也明白,这有点妙想天开。可是我为了救我孩子那一条命,我就急不暇择了。继崇兄,你看在朋友份上,无论如何,你得接受我这个请求。反正我拿来作押帐的书,决不下于二万元,只要你肯答应,我马上就回家去把书拿来。” 石继崇看到他不像别的教授来借钱时那副不大看得起人的样子,便也软了,向他深深的点了个头,而且也皱了眉毛,表示着同情。因道:“洪先生,你所说的,当然是实话,无如会计处,并没有接受先生押款这个先例。再说,今天出纳手上,也没那多现钱。你既是打算拿书出来卖的,你又何必在会计处兜个圈子。你不会直接将书送到售书摊子上去卖了它吗?” 洪先生道:“这个我何偿不知道。只因这是一注救命钱,拿书到书铺子里去卖,还要进城一趟,时间太长了,来去至少要五六小时,而且过于急求脱手,就卖不起价钱,不如在会计处先通融一下。怎么样?可以想法子吗?” 石继崇将头连连摇摆了几下,淡笑道:“这实在没有法子可想,数目大了一点。” 洪安东指了他身后那个保险箱子,红了脸道:“你那箱子里,十倍我希望的这个数目也不止吧?我既不是支薪,也不是借款,不过拿书在这里作抵押,通融二万元,三五天内就还。我的书,都是很值钱的书,决不会让你们为难的。人生在世,哪里就不可与人一种方便?” 石先生把第二支纸烟又抽完了,他使劲把那纸烟头子向痰盂子里一扔,沉着脸道:“陶先生刚才说了,我这里又不开当铺。不错,保险箱子里有钱,这钱并不是我的,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处决它?洪先生有急用,别位先生也会有急用,全校几百位教职员有了急用,都来找我,我还没有许多家产来赔垫呢。我是按照校长命令行事,只要有校长一张纸条子,慢说是两万,甘万,四十万,我不都须照付吗?没有校长的命令,各有各的责任,我不能破这个押款的例子,免得全校援例。洪先生有来和我麻烦的工夫,你直接的去找校长一趟,拿一张条子来,不省事多了吗?” 洪安东见他的话软中带硬,已有了三分气忿,再看他身上穿了一套毕挺的花呢西服,里面是花纹羊毛衫,两只手插在衣袋里,偏了头向窗子外望着,那一副神气,直令人不能忍受。便道:“我不知道去找校长吗?若是这钱可以等着明天用,我有的是时间去和校长说话,无奈我那孩子害的是盲肠炎,急于要把她送到医院去,我不及去找校长了,所以到总务处会计处来通融一下。在学校里的职员虽多,也不会有家眷都害盲肠炎。你怕什么援例?就是援例,有东西作抵押,也不会让总务处为难。” 石继崇且不回答他的话,掉过脸去向同事们淡笑道:“我们这当铺是开定了。” 洪先生将手一摔,扭身就走。走到房门口,回身又望了他道:“有两句话我还不得不说明,你是校长小同乡,又是校长亲戚。两万元数目虽大,于今在你们总务主任会计先生手上,算得了什么?你不负点责任借两万元给我,校长也决不能为了这小事,免了你的职。我们穿破蓝布大褂,你穿上等西装,我们天天吃红苕粥,你们吃的是肥鱼大肉,我们在课室里喊干了嗓子,可是为你抬轿。你若不信,请问这个大学是没有你这些经济专家办不成呢?还是没有我们这班穷教书的才办不成?人为了救命,出来奔走几个钱,总是可怜的事。你念在我们为你抬轿一点上,帮一点小忙,有什么要紧?就算这两万元由你赔垫了,也只当你玩了一场小扑克,有什么要紧?你不要看我人老实,我有话还得交代明白。” 说着,一扭身子走了。走虽走了,但听到会计室里人声一阵喧哗,似乎对于自己这一番话,有一种强烈的反映。心里这就想着,你尽管不满意,反正你要发别人的薪水,你也不能单独扣下我一个人的,你们是一点人类的同情心都没有。他心里如此想着,走出去了很远,还回转头来摇了两下。他缓缓的向前走着,他的心神也就定了一定,心里也随着生了一个感想,哪里走?回家吗?生病的人静静的躺着,正候了带钱回去送她进医院,空着手是怎样的去交代呢?他越是这样的想着,步子也就越发地缓了下来。在大路上不免抬起头向一棵大树张望着,好像张望着就可以由大树上落下钞票来似的。他手提了手杖,两手挽到背后,将脸看了雾气沉沉的天空。因自言自语的道:“孩子等着我救命,救命是要钱的呀!除了找总务主任,找会计,我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?不管了,把病人抬到医院里去再说。医院是慈善性的机关,他决不能为了没缴费,让病人死在院外头。好,就是这样办。” 他忽然在绝路上生了一个妙着,晃动了手杖,拔步就走。可是只走了七八步,他第二个感想又来了。假使医院像这位会计先生一样,决不通融,那怎么办?本校的同事,还不肯通融,医院是生人,他们反肯通融吗?病家都援了我这个例,医院哪有许多钱赔垫?那末,他决计是不许把病人抬进医院的,只有让病人死在医院外面了。他这个转念,把他从迷惑中惊醒过来,他又呆呆地站在路中心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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