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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梦 上下古今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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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无情最是台城柳,依旧烟笼十里堤”。一种婉转的吟诗声,顺着柳树林子传了过来。我于淡日西风之下,正站在后湖的堤上,看见紫金山依然峰影青青的举头伸到半天里。而湖上的荷叶,七颠八倒,疏落着,漏出整片的水光,颇也发生一点秋思。这诗声吟过,我颇觉着吾德不孤,正这样想着,又听那人唱了昆曲道:“无人处又添几树垂杨。” 随了这声音,柳树荫下走出一个人来。身穿青绸大领衫,头戴青方巾,三绺短须,一脸麻子,手执白折扇,背了一只大袖子,顺了柳林走出,我看了不免向他注意一下。他向我一拱手道:“阁下莫非以作小说为业之张先生吗?” 我立刻拱手回礼道:“倒有些失认,敢问尊姓?” 他将折扇指扇着柳树道:“我姓这个,我们也算是同行。你猜我是谁?” 我一时倒想不起来他是谁?因笑道:“前辈太多,恕我腹俭,实在……” 他又将扇子头,指了脸上笑道:“知道我的姓,再加上我脸上的麻子,你还有什么不明白。” 我恍然大悟,笑道:“原来是柳敬亭先生。怪不得刚才念着桃花扇的曲子。先生还恋恋这六朝烟水之乡。” 柳敬亭笑道:“你我正是相同。” 我道:“这是天堂,还是地狱?不然!何以能与古人相晤?” 他笑道:“此地上不在天,下不在地。任何古今人物,此地都可以会到。” 说着话时,我信步随了他走,已走到一片烟雾丛中,山水楼台,都隐隐地半清不楚。但听到一片铃子响:“三郎郎当,三郎郎当”。我笑道:“莫非到了剑阁,何以有这狼狈哀怨的铃声?” 柳敬亭笑道:“阁下耳音不坏,这正是剑阁闻铃的铃。但这铃子现时不拴在马脖子上,当了檐前的铁马,悬在屋檐下。只因唐明皇懊悔他生前的过失,把这马铃子悬遍了他的住屋左右。也是正是‘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’之意。” 我问道:“明皇在此吗?” 柳敬亭道:“若有意见他,我愿引进。” 我笑道:“那太好了,我正有许多问题,要请教这位风流天子。” 柳敬亭将手一指道:“只这里便是。” 我但见雾脚张开,显出一座殿宇。柳敬亭引着我上了好多层白玉石台阶,只见一人龙袍黄巾,手抚长须,靠了玉石栏杆,对天上张望,左右并无一人。柳敬亭向前躬身奏道:“启奏陛下,现在有一凡人到了此处,顺便探些上下古今之事,请求一见。” 我料着这一人便是唐明皇,便在台阶下肃立,唐明皇点点头,让我上去,我见了他作一长揖道:“今古礼制不同,恕不全礼。” 明皇笑道:“此间别有天地,倒也不拘礼节。阁下远道而来,有何见询?但求莫问朕伤心之事。” 我心想这就难了,见了唐明皇最紧要的是问长生殿这段故事。他说这伤心事不可问,那岂非入宝山空手而回?柳敬亭见我踌躇着,便笑道:“陛下登位之初,也很多英明政绩,值得后人参考,张先生可在这一点上发问。便是词章音律,陛下也极在行。” 我想正面进攻,颇是不易,就在侧面去问他,因道:“陛下看来,姚崇和李林甫这两位宰相,哪个好些?” 唐明皇笑道:“足下既读史书,难道这样贤奸分明的人物,还有什么看不出来,当然李林甫是一位大大的奸相。” 我问道:“李林甫和杨国忠相比,哪个好些呢?” 明皇道:“李林甫虽是奸臣,还有小才,杨国忠连这个才字都谈不上。” 说着,叹了一口气。我看了这样子,大概是有隙可乘了,便笑道:“陛下知道杨国忠也是这样一个人物,何必用他?” 唐明皇一听到我只管问杨国忠,脸上就有些不以为然,手摸了胡须,昂了头望天,兀自出神。我想着我不应当不识相,再去问什么?笑道:“清代有一位诗人,袁子才,他很替陛下辩护,陛下知道吗?” 明皇点点头,脸色又和悦了一点,我道:“他吊马嵬驿的诗,有这两句,‘只要姚崇还做相,君主妃子共长生。’陛下以为如何?” 我以为提到马嵬驿这个名字,一定触动了他伤心之处了,只管望他的脸色。等我把话说完了,他居然脸上有笑容,手拍了栏杆道:“对对对。家事是家事,国事是国事。当年朕尽管宠爱杨贵妃,乃是宫内之事,若是外面的宰辅,还是姚崇张九龄,便也不会有安禄山之变,只是难言之矣。” 我道:“袁子才,还和陛下辩护过。” 他说:“唐书新旧分明在,哪有金钱洗禄儿”?明皇默然低头拈带。我道:“陛下既已提出安禄山,小可不免要请教一事,安禄山之变,这责任应当谁负?难道杨贵妃丝毫不相干吗?” 唐明皇脸色一变,拂袖而去。只听那屋檐上的铃子,又在那里响着,“三郎郎当,三郎郎当”!柳敬亭道:“唉!’张先生,这是怎么了?他已有言在先,不要提他伤心之事,你怎么只说到杨国忠,杨玉环的事呢?” 我笑道:“你也未免太不原谅人了。见着唐明皇不问这道公案,犹之见了柳先生,不问桃花扇这道公案一样,这岂非舍正路而不由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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