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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梦 一场未完的戏(4)


  那士鸣哈哈一笑,跳起来挽着手走了。我看戏的人看到这里,倒有点感想。觉得这位编戏的人,有些烘托过甚。姨太太的儿子,正太太的儿子看着是外人,而母亲的兄弟,倒成了一党。异母兄弟非踢出去不可,而自己家私,可以让母舅吞蚀。利己的心事,谁能说人人没有,而打苍蝇喂斑鸠,这种人岂不是愚蠢透顶?我正这样想着,一个穿蓝布工人衣服的小伙子,头上戴了鸭舌帽,从从容容的走进来了。他取下帽子,向申老太一鞠躬,叫了一声妈。申老太好像没有听到,戴上眼镜,自补她的袜底。这小伙子走近了两步,又向申老太道:“妈,我爸爸不在家吗?”

  申老太重声道:“哪个是你的妈,要你胡巴结乱叫,你的妈死了,你到土里去叫她吧。”

  我看戏的人,就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所要拔去的眼中钉士龙。士龙道:“这就难了,我回家来见你老人家不叫,说我要造反,连妈都不叫。我叫妈呢?你老人家说是胡巴结。我作晚辈的,自己要尽自己的礼节……”

  申老太取下了老花眼镜,将手在桌上一拍道:“废话少说,你来做什么的?你说,这是我们家的账房。”

  士龙微笑道:“我也不会进账房就偷就抢,而况这账房我也有份?”

  申老太拿起桌上的算盘,就向士鸣砍去,口里骂道:“这账房你也有份?哪个说的?我打死你这杂种。”

  士龙见来势很凶,假使那算盘打在头上,那许没有命,因之两手夺住那算盘,很和缓地道:“你老人家不必生气,让我慢慢解释。”

  申老太两手一面夺算盘,一面叫道:“你们来救人哪。姨太太生的儿子打嫡母,谋财害命!”

  她一阵喊,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拥进来上十个人,其中有个上烫发下穿高跟鞋,身套绸衣的摩登女郎,气鼓鼓的跑上前,两手一扯,把算盘夺过,瞪了眼道:“你要造成逆命案吗?”

  士龙冷笑道:“三小姐,你也把这种大罪来压迫我吗?我回来并无恶意,更不是向父亲要钱。我在堆栈里清理了一个礼拜的货物,这里头有点问题,我开了一张清单来向父亲报告。母亲见了我不分皂白,开口就骂,举手就打。这一算盘打了我的脑袋,恐怕就不能完整,我举手把算盘挡住,母亲就说我打了她了。”

  三小姐瞪了眼道:“你当面撒谎,我亲眼看到你两手夺住算盘的,你怎么说是挡着呢?”

  士龙冷笑道:“三小姐,你真的要下毒手把逆伦的大罪加在我的头上?我只是一个人,自也百啄莫辞,你打算怎么办呢?”

  这三小姐大声道:“怎么办?把你捆了起来,送到法院去重办。”

  她说这话,跑到桌子边伸手重重地拍了几下。随着她拍桌子的时候,把脸色沉下来,向申老太道:“妈,你还不叫这些佣人把他捆了起来。”

  审老太也拍了桌子道:“你们吃我的饭,不替我管事吗?姨太太生的儿子打着我了,你们还不和我捆起这强盗来?”

  就在这叫骂的时候,有一个很壮健的雇工,站在士龙身后,突然伸着两手,拦腰一把将士龙抱住,喊着大家快来。于是厨子丫头子老妈子一齐向前,对着士龙拳脚乱下。有个不能挤上前的老家人,便匆匆忙忙找了一根长麻绳来。包围的群众,有人接过麻绳去,很快的真把士龙捆着。群众散了开来,只见士龙满脸是青紫伤痕,两只手紧紧的被绑在身后,头发是蓬乱了,衣服也撕破了,不过他并不懊丧,还仰着脖子,挺了胸脯子,站在屋子中间。

  那三小姐却在里面拿出一根皮鞭子交给在申老太手上,而且两手还伸着把申老太推了一推。申老太拿了鞭子指着士龙的脸道:“我现在提出三个条件,你得一一的答应我。第一,从今日起,你不许姓申。第二,你即日离开这个码头。第三,你不许对老头子说一句话。要不,我立刻将皮鞭子打死你。你说,你说,你接受不接受?”

  台上扮演申士龙的人还没有开口,台下的看客里面,却有人大声喊着道:“不要屈服呀!”

  这一声大喊,把戏园子里紧张而寂静的空气,立刻打破,严守秩序的人,当然也就嘘嘘嘘的要遏止这种声音。可是那个人刚喊过去了,第二个人又跟着大喊地站了起来,他两手举着道:“被压迫的青年,一齐联合起来。”

  这句大喊,把戏台下埋藏的一把火种突然爆发,于是全戏场东南西北角,全有人站起来大声喊着青年们联合起来!立刻全戏场的人,纷纷起立,有几个快乐的,索性跳上舞台。这样一来,这一幕戏就无法向下演去,两幅紫幕突然的垂下。我坐在纷乱的人潮中心想,这是怎么回事?这是怎么回事?演戏人明白吗?看戏的人又明白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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