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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梦 狗头国之一瞥(3)


  他用土话告诉万士通。士通翻译着,笑道:“穿黄衣服的是官商,穿白衣服的是商人,其余是老百姓。黄代表金子,白代表银子,此地风俗,经商人才能做官,做了官更好经商。官商以运输管理员为最大,位次于岛主,因为外国来的货,首先经他的手,他可以操纵全岛的金融。”

  我道:“他有什么法子操纵全岛的金融呢?”

  士通道:“这个岛上人,有个特性,一切都是外国来得好,外货必定经过运输员的手。照例是他总理入口货物,他把货收买到手,就可以随便定个价格,要挣多少,就挣多少。这岛上人,也知道关税壁垒政策,外货是抽百之两百的税。就是一两银子外来货,要抽上二两银子的税,岛上官僚巴不得外货涨价,好多收些税。你想,运输员有增减岛上税收的本领,岂不是操纵了金融?”

  我道:“抽百分之二百的税,这却也骇人。这岛上人不会不用外货吗?”

  士通摇摇头道:“那如何能够?这里的阔人,都有一种毛病,不用外国货就会咳嗽,而咳嗽的声音,颇……”

  正说到这里,街中心忽然有几声狗叫,我看时,并没有狗,却不知声音何来。士通指着街心一个穿黄衣服的人道:“那个人就是患了缺少外国货的病。”

  我看时,那人坐在敞篷马车上,弯了腰拼命的咳嗽。那咳嗽的声音,像那小哈巴狗叫的声音一样。马车夫和一个跟随,十分焦急,停了马车,只管向那人捶背。那马车夫,一眼看到我们两个中国人,就奔着迎上前来,向我们鞠躬。万士通问了他,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。向我道:“你愿不愿揍人?”

  我愕然不知所谓,只望了他。士通笑道:“他的主人翁,是位药商,又兼全岛公墓督办。有一个毛病,常患心口疼。每患这个毛病时,要人去捶他的脊梁,但他本岛的人捶他。不发生效力。他特地请了一位西洋拳师在家里揍他。他一发狗叫病。西洋拳头揍他就好。现时走到大街上,一时无法找西洋拳师。见我们也是本岛的外国人,这马车夫特地来请我们打他。”

  我笑说岂有此理?那马车夫见我发笑,以为我拒绝了,就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,我向万士通笑道:“无论如何,我不能平白地打人,你去做这个好人吧。”

  他也只是笑,不肯动脚。可是马车上那个阔药商让那听差搀着,一路哀告上前。他是阔人,自然会说汉话,向我们深深一鞠躬道:“两位先生,我快要死了,请你打我几下。”

  他弯了腰只是哼。万士通有点不过意,便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,他忽然哼着骂道:“你这浑蛋,你这浑蛋,你这该死的浑蛋!”

  万士通见他骂人,伸手就向他脸上一下耳光打去。啪的一声,只见他左腮红了半边。他忽然不哼了,伸直了腰,将右边脸偏了过来,大声道:“你敢再打我这边脸一下吗?”

  士通一时性起,也不管是否有些过分,伸出手来,又给他右边脸腮一下。那人立刻喜笑颜开,向士通深深地鞠了一躬道:“多谢,兄弟的病已经好了。无论如何,外国的耳光是比本国的耳光要值钱一百倍,一耳光之下,百病消除。”

  说毕,高高兴兴坐上马车走了。我先是呆了一呆,一会子想过来了,也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士通也笑道:“长了三四十岁,只看到人用法子骗钱,没有看到人用法子骗挨打的。这个岛上的人,真有些特别,唯恐人家不打他。”

  我对于本岛人之酷好外国货,也引起了兴趣,便向士通笑道:“我们把这个岛的街市都走遍了吧,也许会发现比这还有趣的事情。”

  士通笑道:“这岛上人说外国人的耳光是好的,那也不妨说岛外人的肉也是香的。那像《西游记》上妖怪吃唐僧肉一样,会把我们活宰了来吃。”

  我笑道:“那总不至于。因为这里的官员,还需要我们由中国运货来让他们发财呢。看了银子份上,他不能不保护我们。”

  士通笑着对了那两个岛卒说了一番土话,他们就在前引路。约走了两三条街,却看到一家西餐馆门口,有一排武装岛卒在那里守着。这岛上以坐双马车为最阔,就看到一辆车子牵着一辆车子直到那门口,穿黄或穿白的,都在那西餐馆门口上车。只看那三层楼的洋式门面。就相当富丽。汉字写了一块招牌,是“阿尔巴尼亚大菜馆”,我不由得咦了一声。因问士通道:“用外国地名作招牌,我们中国人也有这点作风。但最不足取,也无非拿了小国比利时、墨西哥标榜。这阿尔巴尼亚,是一个被侵略亡了的国家,取之何足为荣?”

  士通伸手搔搔头,他也有一事不通的时候,却去问那岛卒,那岛卒咿晤了许久。

  最后士通告诉我们:“他根本不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一个国家,更不明白它已亡了。我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做招牌呢?他说因为这个名字念出来咿哑咿哑很奇怪,所以用了,这名字不好吗?这家餐馆是全岛最有名的一家呢!每客西餐银子一百两。一个岛民要取得在阿尔巴尼亚吃饭的资格,非大大地发了冤枉财不可呢。”

  我道:“这些武装岛卒,又是干什么的呢?”

  士通问了岛卒告诉我道:“这里的西餐,虽要一百两银子一客。但是每天有人为了抢座位而打架,这岛卒是维持治安的。”

  我不由得昂起头来抖了一句文道:“阔矣哉!狗头国之人也!”

  正说到这里,替我们引导的两个岛卒,却向一条冷巷子里飞跑了去。我也去看时,见有一群叫化子,在那里打架,有两三个人头破血出,躺在地上。其中有几个叫化子,在一条阳沟里,抓着鸡鱼骨头向破碗里乱塞。那阳沟前有所后门,上钉一块小牌子写着阿尔巴尼亚大餐馆厨房。那拣骨头的叫化子,看到了岛卒,伸直了腰也跑走了,只听这脚板拍拍之声。我向前看去,一片乌压压的影子,怕不有好几百人呢。我问士通道:“叫化子也要尝尝阿尔巴尼亚的滋味,都到这里来了。”

  士通摇摇头道:“唔!不然。这里大街上是有饭吃的人走的,小巷子是叫化子走的。这岛是世界上叫化子最多的一个国家,不信你跟着这群人去看。”

  我听了这话,顺了这条巷子向前走,不到十丈远,就见两具叫化子尸体躺在地上,有一具尸体,用草席盖了半截。另一具赤身露体,皮肤变成了灰黑,骨头根根由皮里撑出来。我正惊异着,只管向前走,远远看到一片大海,直接天脚。有几只悬海盗旗子的帆船,在水上出没。那些逃跑了的叫化子不见了,由近而远,直到海滩,都是大大小小穷苦的尸骨堆,我仔细看时,又不是尸骨,有的是人家花园的围墙,墙脚下的石头刻了裸体人像,有的是汽车间车门上的石刻。我所看的穷人尸骨,是我眼睛看错了,实在是富强人家墙基上的石刻。这雕琢功夫真好,个个都有精彩的表演姿势,我正赏鉴着,不料那些石刻,一齐活动着,大喊一声,向我扑来。你想我还有胆子在这里赏鉴雕刻美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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