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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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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,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,都是抱着胳膊,肘弯压着玻璃,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,潆珠冷得踢蹋踢蹋跳脚。毛耀球道:“有好一点的化妆品么?”老板娘道:“这边这边。”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,一盒粉。老板娘笑道:“送你的女朋友?”耀球正色道:“不是的。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,实在对不起得很,我想送她一点东西,真正一点小意思。”潆珠忙道:“不,不,真的不要。”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,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。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口红,油腻的深红色——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——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点,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。潆珠再三推却,追到门口去,一定要还给他,在大门外面,西北风里站着,她和他大声理论,道:“没有这样的道理的!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!这样客气算什么呢?”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,他说:“匡小姐,你这样我真难为情的了!送这么一点点东西,在我,已经是很难为情了,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?而且我带回去又没有什么用处,买已经买了,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?”潆珠只是翻来覆去说:“真的我要生气了!”耀球听着,这句话的口气已经是近于撒娇,他倒高兴起来,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回去了。 有一趟,他到他们药房里来,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,把市民证也掏了出来,立刻被耀球抢了去,拿在手中观看。潆珠连忙去夺,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,还有“年龄:十九岁”。潆珠道:“像个鬼,这张照片!”耀球笑笑,道:“是拍得不大好。”他倚在柜台上,闲闲地道:“匡小姐,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,你可高兴去?”潆珠道:“这么冷的天,谁到公园里去?”耀球道:“是的,不然家里也可以拍,我房间里光线倒是很好的,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,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,好像太随便。我对匡小姐,实在是非常尊重的。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,实在很少……” 潆珠低着头,手执着市民证,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,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,把稀绉的钞票摊平了,移到上角,盖没她那张派司照。耀球望了她半晌,道:“你这个姿势真好——真的,几时同你拍照去!”潆珠却也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。她笑道:“我是不上照的。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,我家里有一张照,一排站着几个人,就我拍得顶坏!”他还没看见她打扮过呢!打扮得好看的时候,她的确很好看的。这个人,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他有关,可是她要他知道,失去她,是多大的损失。 耀球道:“好的,一定要给我看的呵!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!”她却又多方留难,笑道:“贴在照相簿上呢!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,家里人看着,滑稽哦?”耀球道:“偷偷地撕下来好了。”他再三叮嘱,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,彷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要。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,第二天,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。他拿在手里,郑重地看着,照里的她,定睛含笑,簪着绢花,顶着缎结。他向袋里一揣,笑道:“送给我了!”潆珠又急了,道:“怎么可以?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!真的不行呀!真的你还我!” 争执着,不肯放松,又追他追到大门外。门前过去一辆包车,靠背上插了一把红绿鸡毛帚,冷风里飘摇着,过去了。隆冬的下午,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,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,分外鲜艳。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,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,明亮耀眼的,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。楼头的水管子上,滴水成冰,挂下来像钉钯。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,光着头,一手搭在扁担上,一手缩在棉袄袖里,两袖弯弯的,两个长筒,使人想到石挥演的“雷雨”里的鲁贵——潆珠她因为有个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,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——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,东张西望,满面笑容,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,穿过了马路。给他看着,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,接连几辆脚踏车,骑车的都呵着腰,缩着颈子,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,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。道上走着的,一个个也弯腰曲背,上身伸出老远,只有潆珠,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,有一种凛凛的美。她靠在电线杆上,风吹着她长长的鬈发,吹得它更长,更长,她脸上有一层粉红的绒光。爱是热,被爱是光。 耀球说:“匡小姐,你也太这个了!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?——我希望你是拿我当个朋友看待的——朋友之间,送个照片做纪念,也是很普通的事。”潆珠笑道:“做纪念——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!”耀球忙道:“是的,我们不过是才开头,可是对于我,每一个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。”潆珠掉过头去,笑道:“你真会说,我也不跟你辩,你好好的把照片还我。”她偏过身子,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,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,然而她现在不感到羞耻了。她喜欢这寒天,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,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净,像个极大极大,站在高处的石像。耀球又道:“匡小姐,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,关于我自己的事,我有许多要告诉你,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,实在叫我很难……很难开口……”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,也不一定是对于他,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。才开头……也不见得有结果的。她就是爱他,这事也难得很,何况她并不。才开头的一件事,没有多少希望,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?她不舍得斩断它。她舍不得,舍不得呀!呵,为什么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次?如果可以嫁了再嫁,没什么关系的话,像现在,这人,她并不讨厌的,他需要她,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,那温暖的空虚,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——她真的恨不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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