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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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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,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,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。她来到老公馆里,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,后来景藩听见说她来了,索性连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。忆妃便到里面去见五太太,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,仍旧很客气的接待她。忆妃浑身缟素,依旧打扮得十分悄丽,只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,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,眉毛一根也没有了,光光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画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,看上去也有点异样。 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,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,一诉苦,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同情,留她住在自己房里,两人抵足长谈,忆妃把她的身世说给五太太听,说到伤心的地方,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泪。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,看见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,还彷佛有点恭维着她,赶着替她递递拿拿的做点零碎事情,而忆妃却是安之若素。家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说,倒好像她是太太,五太太是姨太太。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释,背后也对人说:“她现在是失势的人了,我犯不着也去欺负她。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,是五老爷不好。”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。五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,因此忆妃住在这里的时候,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,一半也是因为怕事,怕万一惹出什么事来。 忆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,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,最后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。陶妈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,说:“报应也真快!”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。一个忆妃,一个景藩,她是恨透了他们,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,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人看待。她的冤仇有海样深,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。然而心里也常是这样想着:“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。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。我不见得穷一辈子。” 二十六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。五房里一点也没拿到什么,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应得的部分。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来,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,带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,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去领一点生活费回来,过得相当拮据。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,她住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,摆着几件白漆家具,一张白漆小书桌上经常有几件小玩意儿陈列在那里,什么小泥人,显微镜,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铅笔刀,火车式的,汽车式的。她最爱买这些东西,又爱给人,人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一声好,她就一定要送给他,笑着向人手里乱塞,说:“你拿去拿去!”她实在心里很高兴,居然她有什么东西为人们所喜爱。她仍旧养着好些猫,猫喂得非常好,一个个肥头胖耳的,美丽的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。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。她在亲戚间本来很有个人缘,虽然现在穷下来了,而人都是势利的,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。她头发已经剪短了,满面春风的,戴着金脚无边眼镜,穿着银灰绉绸旗袍,虽然胖得厉害,看上去非常大方。常有人说“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。”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,总是微笑着说“我那位胖太太”,或是“胖子”。他现在的境况也很坏,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,因为亏空过巨,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,结果事情又丢了。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。他现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,他一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女人,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,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,手头的积蓄很丰富,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去的,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。所以他们依旧是洋房汽车,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。大概每隔几个月,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,景藩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,略微坐个几分钟,便又走了。 寅少爷若是在家,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,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。难得有时候五太太下来和他相见,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,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,在他面前总是那样蹴踖不安,把脖子僵僵着,垂着眼皮望着地下,窘得说不出话来,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轻的“啃!”一声,接着又“啃啃”两声。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,小艾当然是避开了。好像他也不是常来。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,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,但是倒比小时候更秀丽了。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,假定当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,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。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。五太太是早已声言“不管她的事了。”不过这句话的意思,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自由行动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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