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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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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袴带系紧些,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,排须直拂到膝盖上。“快点,我吃早饭,吃了出去。” “三爷吃甚么?” “你去看有甚么。快点。”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,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。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。她只好自己下去,年纪又大,脚又小,又是个胖子,他还直催。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,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,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。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。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,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,忽然听见找阿福。 “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?”厨房里人说。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。 “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?”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,向她说。 “嗳,这样等不及。”她只咕噜了一声,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,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。 一会又听见说“下来了,”“给三爷叫车。” “早饭不吃,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?”她忍不住说,然后忽然想起来,三爷要是走了,房里没人,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,看见房门半开着,帐子放着,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,桌上铺着小红毡子,毡子上甚么也没有。她心里卜咚一响,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,腿都软了,掀开帐子看没有人,只好开抽屉乱找,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。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,把水壶架在痰盂上,也帮着找。 “也真奇怪,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,才这一会功夫,怎么胆子这么大?”老李轻声说。 “可会是三爷拿的?”粗做的说。 “快不要说这话,让这些人听见了,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。”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。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,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,问知里面正开早饭,在门帘缝里张望着,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。三奶奶跟她回去,又兜底找了一遍,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。 “青天白日,出了鬼了,”老李说。 “我叫你别走开嚜。” “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,叫如意也不在,只好我去。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。” “他也奇怪,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。” “三爷是这脾气,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,晚了怕走不开。” 二人沉默了一会。 “小姐,这要报巡捕房,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,跳到黄河也洗不清,”说着也哭了。 “要先告诉老太太。” “嗳,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,楼上搜到楼下,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,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。” “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,”三奶奶咬着牙说。“是那嫂子。” “再也没有别人。” “不是那奶妈,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。” “是那嫂子。”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,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,眼泡红红的,低声问怎么了。她要说不说的,大奶奶就借故避了出去,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。老太太两脚悬空,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,摇着团扇,皱着眉听她哭诉,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,只略微摇了摇头,带着䀹了䀹眼,望到别处去,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。 三奶奶还是哭。“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,别的也都是老人,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,都急得要寻死,一定要查个明白,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。” “那全在你跟她们说,好叫她们放心,别出去乱说。不管上头人底下人,这话不好说人家。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?事情倒更闹大了,传出去谁也没面子。东西到底是小事,丢了认个吃亏算了。”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。 “别难受了,以后小心点就是了。家里人多,自己东西要留神点。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,别让他们瞎说。”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。 三奶奶只好回去,跟老李说了,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,就说不必重穿了。老李气得呼嗤呼嗤,在楼下等那女人,一见面再也忍不住,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,越说越气,在厨房里嚷起来:“我们小姐可怜,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。我是不怕,拚着一身剐,皇帝拉下马。我们做佣人的,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。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,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?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。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。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,大包小裹往外搬,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,偷起别人来了。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,吃柿才拣软的捏。”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,“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?我受的气还不够?”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,传到银娣耳朵里,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,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,被炳发老婆拚命扯住不放。 “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,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。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?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。” 银娣没作声。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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