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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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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四】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。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,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。在暗黄的电灯泡下,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。高处有一只小窗户,安着铁条,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。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,沙嘎的长鸣像是一只破竹竿,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。 厨子去买菜了。“二把刀”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,在水龙头底下漱口,淘米,打呵欠,吐痰咳嗽,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,也不无一种快感。 她在姚家许多年,这房派到那房,没人要,因为爱吃大蒜,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,脑后坠着个洋银大的假发,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。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,也是写意画,不是写实。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,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,两个丫头,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。 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,枣红绸棉袴,揉着眼睛走进来,辫子睡得毛毛的。“夏奶奶早。”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,水还没热,她看见手指染黑了,做了个鬼脸,想在老夏头上擦手。 “小鬼,你干甚么?”老夏一边躲着,叫了起来。 “让我替你抹上。” “腊梅,别闹!”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。“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,”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。“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,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。” “别胡说,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?天天早上打架一样。”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掳,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。“这只行了。”她拎了起来。 “嗳,那是我的,我等了这半天了。” “大奶奶等着洗脸呢,耽误了要骂。” “二奶奶不骂?” “还是新娘子,好意思骂人?” “吓!你没听见她。” “哦?怎么骂?”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,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。 “还不拿来还我?也有个先来后到的。” “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。在别处买,二奶奶不生气?” “还要瞎说?快还我。” “你看你看,水泼光了大家没有。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?都快滚了,嗡嗡响。” “我怎么不听见?” “你耳朵更聋了,夏奶奶。”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,老夏发现她上了当,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。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,都是不好惹的,不敢再等下去,只好提着温吞水上去。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,静悄悄半开着门,人影幢幢。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,老太太起得早。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,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,“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。”梳头的替她倒插着一把小象牙梳子,把前浏海掠上去,因为还没有洗脸。 “我等来等去,又让腊梅拎走了。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。” “谁叫你饭桶,为甚么让她拿去,你是死人哪?”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,二爷还睡着,放着湖色夏布帐子,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。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,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,发出无声的抗议。大清早上口口声声“当你死在楼下,”“你是死人,”当着梳头的,也不给人留脸。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?也不想想,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。不信,明天自己去拎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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