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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“吓咦!”韩妈低声吓噤她,但是也笑了。

  她在门房里玩,非常喜欢这地方。粗糙的旧方桌上有香烟烫焦的迹子。黄藤茶壶套,壶里倒出微温的淡橙色的茶。桌上有笔砚账簿信笺,尽她涂抹,拿走一两本空白账簿也由她。从前有一次流鼻血,也抱了来,找人用墨笔在鼻孔里抹点墨。冷而湿的毛笔舐了她一下,一阵轻微的墨臭,似乎就止了血。

  “等我大了给邓爷买皮袍子,”她说。

  “还是大姐好,”他说。九林不作声。他正在邓爷的铺板床上爬来爬去,掀开枕头看枕下的铜板角子。

  “我呢?我没有?”韩妈站在门口说。

  “给韩妈买皮袄,”九莉说。

  韩妈向邓爷半霎了霎眼睛,轻声笑道:“大姐好。”

  门房里常常打牌。

  “今天谁赢?”他们问她。

  楼上女佣们预先教她这样回答:“都赢。桌子板凳输。”

  两个烧烟的男仆,一个非常高而瘦,三角脸,青白色的大颧骨,瘦得耸着肩,像白无常,是后荐来的,会打吗啡针。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,为了戒赌,曾经斩掉一只无名指,在脾桌上大家提起来都笑。九莉扳着他的手看,那只指头还剩一个骨节,末端像骰子一样光滑苍白。他桔皮脸上泛起一丝苦笑。

  “长子戳了他的壁脚,矮子气喔,气喔!说要宰了他。”李妈兼代楼下洗衣服,消息较灵通。

  打雷,女佣们说:“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。”

  雨过天青,她们说:“不会再下了,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袴子了。”

 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。秋冬早上起来,大声惊叹着:“打霜了!”抱着九莉在窗前看,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,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,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,洼处依旧雪白,越发红的红,白的白,烨烨的一大片,她也觉得壮观。

  “打风了!”

  刮大风,天都黄了,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黄沙,擦干净了又出来一层,她们一面擦一面笑。

  韩妈带她一床睡,早上醒来就舐她的眼睛,像牛对小牛一样。九莉不喜欢这样,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,原气,对眼睛好的。当然她并没说过,蕊秋在家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过。

 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规矩,每天和余妈带他们到公园去一趟,冬天也光着一截子腿,穿着不到膝盖的羊毛袜。一进园门,苍黄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,九莉大叫一声,狂奔起来,毕直跑,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。后面隐隐听见九林也在叫喊,也跟着跑。

  “毛哥啊!快不要跑,跌得一塌平阳!”余妈像鹦哥一样锐叫着,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,跑得东倒西歪。不到一两年前,九林还有脚软病,容易跌跤,上公园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,两端握在余妈手里,像放狗一样,十分引人瞩目。他嫌她小脚走得太慢,整个的人仆向前面,拼命往前挣,胸前红带子上的一张脸像要哭出来。

  余妈因为是陪房,所以男孩子归她带。打平太平天国的将领都在南京住了下来,所以卞家的佣仆清一色是南京人。

  “你姓碰,碰到哪家是哪家,”她半带微笑向九莉说。

  “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!”

  “毛哥才姓盛。将来毛哥娶了少奶奶,不要你这尖嘴姑子回来。”

  蕊秋没走的时候说过:“现在不讲这些了,现在男女平等了,都一样。”

  余妈敌意的笑道:“哦?”细致的胖胖的脸上,眼袋忽然加深了。头发虽然稀了,还漆黑。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,所以裹了脚。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。

  “我们不下田,”她断然的说,也是自傲的口吻。

 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,她总是说:“勺君子不吃翻身鱼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嗳,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鱼。”

 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么,朦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“君子”,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台湾渔民认为吃翻身鱼是翻船的预兆。皖北干旱,不大有船,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,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。

  余妈“讲古”道:“从前古时候发大水,也是个劫数嗳!人都死光了,就剩一个姐姐弟弟,姐弟俩。弟弟要跟姐姐成亲,好传宗接代。姐姐不肯,说:‘你要是追得上我,就嫁给你。’弟弟说‘好。’姐姐就跑,弟弟在后头追,追不上她。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,绊了姐姐的脚,跌了一跤,给弟弟追上了,只好嫁给他。姐姐恨那乌龟,拿石头去砸乌龟壳,碎成十三块,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。”

 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,不朝九林看。他当然也不看她。

  家里自来水没有热的,洗澡要一壶一壶拎上来,倒在洋式浴缸里。女佣们为了省事,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,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。九莉九林各坐一端,从来不抬起眼睛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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