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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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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现在都是说‘高大’,”蕊秋笑她侄女们择偶的标准,“动不动要拣人家‘高大’,这要是从前的女孩子家,像什么话?” 听她的口气“高大”也秽亵,九莉当时不懂为什么——因为联想到性器官的大小。 请客吃茶的下午,蕊秋总是脾气非常好,一面收拾房间,插花,铺桌布,摆碟子,一面说笑,笑声低抑。她讲究穿衣服,但是九莉最喜欢她穿一件常穿的,自己在缝衣机上踏的一件墨绿麻布齐膝洋服,V领,窄袖不到肘弯,毫无特点,是几十年来世界各国最普遍的女装,她穿着却显得娇俏幽娴。 有客来,九莉总是拿本厚重的英文书到屋顶上去看。高楼顶上,夏天下午五点钟的阳光特别强烈,只能坐在门槛上阴影里。淡红乱石嵌砌的平台,不许晾衣裳,望出去空旷异常,只有立体式的大烟囱,高高下下几座乳黄水泥掩体。蕊秋好起来这样好,相形之下,反而觉得平时实在使人不能忍受。这时候钱也花了,不能说“我不去了。”不去外国又做什么,也不能想象。她看不起自己。 而且没良心。人家造就你,再嘀咕你也都是为你好,为好反成仇。 让你到后台来,你就感到幻灭了? 她想到跳楼,让地面重重的摔她一个嘴巴子。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让蕊秋知道她是真不过意。 她听见楚娣给绪哥哥打电话,喉咙哭哑了,但是很安静,还是平时的口吻,然而三言两语之后,总是忽然恼怒起来。 这就是热情吗? 她留神对楚娣完全像从前一样,免得疑心她知道。 现在楚娣大概对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,他知道不知道。九莉知道只有她,楚娣以为她不会知道。 绪哥哥有天来,九莉有点诧异,蕊秋对他很亲热。自从她离婚后,他从“表婶”改口叫她蕊秋。一般都认为叫名字太托大了,但是英文名字不妨。谈话问,讲起他家里洗澡不方便,楚娣便道:“就在这儿洗个澡好了,”不耐烦的口吻,表示不屑装作他没在她家洗过澡。 蕊秋亲自去浴室,见九莉刚洗过澡,浴缸洗得不干净,便弯下腰去代洗,低声笑道:“这怎么能叫人家洗澡?”是她高兴的时候的温暖羞涩的笑声。 放了一缸温热的水出去,绪哥哥略有点窘的脱下袍子,搁在榻上,穿着白绸短打进浴室,更显得矮小。蕊秋九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,打量着他,只有楚娣没注意,又在泪眼模糊起来。 “你韩妈要走了,你去见她一面吧。”蕊秋说。 显然她没来辞行,是因为来了又要蕊秋给钱。这边托人带话,约了她在静安寺电车站见面。九莉顺便先到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,把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两色核桃糖,两只油腻的小纸袋,笑着递了给她。她没说什么,也没有笑容,像手艺熟溜的魔术师一样,两个油透了的纸袋已经不见了。掖进她那特别宽大的蓝布罩衫里面不知什么不碍事的地方。九莉马上知道她又做错了事,一块多钱自己觉得拿不出手,给了她也是一点意思。 韩妈辞别后问了声:“大姐你学堂那只箱子给我吧?”九莉略怔了怔,忙应了一声。是学校制定的装零食的小铅皮箱,上面墨笔大书各人名字,毕业后带了回来,想必她看在眼里,与她送来的那只首饰箱一并藏过一边,没给翠华拿去分给人。 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,很不惯,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,走上了漫漫长途。韩妈似乎也对她有点戚到陌生,眼见得又是个楚娣了,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过去过好日子了。九莉自己知道亏负她,骗了她这些年。在电车月台上望着她上电车,两人都知道是永别了,一滴眼泪都没有。 考上了,护照也办好了,还是不能走。 “再等等看吧,都说就要打起来了,”蕊秋说。 九莉从来不提这事,不过心里着急。并不是想到英国去——听蕊秋说的一年到头冷雨,黄雾,下午天就黑了。“穷学生哪里都去不了,什么都看不见,”整个不见天日。“吃的反正就是 干奶酪——” (九莉笑道:“我喜欢吃奶酪。” “那东西多吃最不消化了。”) 不过是想远走高飞。这时候只求脱身。 ※ ※ ※ 这样着急,也还是不肯看报。 “到时候自会告诉我的,”她想。 其实她母亲又还不像她父亲是个“圈椅政治分析家”。 蕊秋又道:“真打起来也不要紧,学生他们会疏散到乡下去,配给口粮,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最好了。” 九莉却有点疑心她母亲是忘了她已经不是个学童了。蕊秋显然是有个愿望,乘此好把她交给英国政府照管。 两个表姐就快结婚了,姐妹俩又对调了一下,交换对象,但是仍旧常跑来哭。 楚娣抱怨:“我回来都累死了,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,” “这是喜期神经,没办法的,”蕊秋说。 她帮着她们买衣料,试衣服,十分忙碌。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,因此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来,公寓里忽然静悄悄的,听得见那寂静,像音乐一样。是周末,楚娣在家里没事,忽然笑道:“想吃包子。自己来包。” 九莉笑道:“没有馅子。” “有芝麻酱。”她一面和面,又轻声笑道:“我也没做过。” 蒸笼冒水蒸气,熏昏了眼镜,摘下来揩拭,九莉见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,问是什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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